|
|
|
|
浏览总人数: 今日浏览总人数: 昨日浏览总人数: 本月浏览总人数: 上月浏览总人数:
|
|
|
|
|
亲爱的,求你不要拯救我
一
2000年4月1日清晨,一个刚长胡子的男人眨巴几下眼睛,钻出了可怕的春梦。
虞儿,我爱你。这话雷声似地在我的脑海中沉重地滚过。
说来那个傻丫头是个可怜的姑娘,她爹在她三岁那年就因为救人被火烧成了光荣的灰。我影影绰绰记得学校号召过我们向她爹学习,学习烈士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把一切都献给人民。不过很奇怪,同样是人,虞儿的母亲就比和绅还自私。我娘说,她总是把很小的虞儿丢在屋前的野草丛里玩耍,自个儿躲在卧室,等那个很调皮的干部来一下一下敲她的窗。
虞儿就那么长大了,居然长得象丹顶鹤一样有味。
我觉得虞儿坐在门槛上愣愣地望着天空的姿势很美,我想,如果不是那种孤独地了望,我一定不会爱上这个比我高三届的师姐。
我不是个笨家伙,我早就意识到这样想虞儿会影响学业。迫于压力,我想暂时忘掉她,打算考上大学后去无忧无虑地想她,我试着这样做了,但效果并不理想。试了一个冬天,到冰雪消融殆尽的那日,我便放弃了这种心灵的妥协。
年一过,母亲说我又大了一岁,现在不是小孩了。母亲的话我感到很自豪,是的,一万年以前我就觉得自己不小了。现在,我真正渴望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向虞儿表白,让她分毫不差地掌握我细腻的心。
放学铃响了,我早早地守在楼梯口,装作等同学,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蜂拥而过的人群,我有把握可以等到虞儿,因为无数次的经历告诉我,这样等十有八九是不差的。一愣神,眼前忽然现出一道米黄色的光彩,多熟悉的光彩呀,虞儿今天穿了一件以前从未穿过的新式毛呢西服,有种中性的风度。她显得特别兴奋,两眼顾盼生辉,她竟然看了我一眼,如果没算错的话,那目光在我脸上足足停留了四秒钟。哎呀,够了!虞儿,你暂时可千万别猜透我的心思。我的脚朝她的方向挪了一小步,她那件米黄色的西服下摆轻轻地碰了我的手。喔,够了,我的手一哆嗦,赶紧缩了回去。同时,我闻到了她衣服上那股特有的迷人芳香。我暗想:虞儿果然与众不同,她的衣服都是一朵鲜花。
我在情人节那天买了一朵永不枯萎的塑料玫瑰花,我要献给坐在门槛上的虞儿。花店老板说,小子,没有人在今天买假花的,那是假的。我笑笑道,你懂什么,你不懂的。巴士缓缓经过虞儿的门前,我看到她还是那样孤独地坐着,我用力将玫瑰朝她扔过去。虽然破旧的车儿不会为我的爱做任何停留,但它依然是一辆很幸福的巴士。
第二天,我发现了我的假花,它静静地躺在一个女人的门槛边。
二
夜有几分凄凉。
我独自看完老电影《牧马人》后,心碎地到迷晴公园溜达。我走过一片枇杷林,听里头有一女子说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天长地久吗?”那女子的声音甚为缥缈,却又有些熟悉。
一少年斩钉截铁道:“有,一定有。我想去见你娘。”
“不,你还是躲着。她说——”
“说什么?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当耳边风,只要你在乎我。”
“她说,说你是世间的渣滓。”
好一阵沉默。
那女子又道:“以后不要再打架,我整日提心吊胆。”
少年道:“我改。”
风一过,落叶带着一种悲凉飘下。
少年道:“上次,你说急需一笔钱。”
“不要了。班主任指点了我,说去重点班的事要找校长。我去过校长家,他没讲一句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头。我娘计划到瑞士滑雪,不想出那么多钱。”
“拿着,这是一万块,把它全部献给校长,一个子儿不要留下。”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你,”女子的声音有些颤。
“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阴沟里的泥巴。我把小木屋卖了,我反正是孤儿,了无牵挂。”
女子开始低低地抽泣。
我的心忽然闪了一下,我朝那处黑暗的角落走去,天太黑,我撞上一团肉,象是两个合二为一的露水鸳鸯。我一眼便认出那个女的是虞儿,那个男的是社会上外号西天一笑的屠四爷,江湖黑老大。虽被人称为四爷,但他其实只有十九岁。四爷的狠、毒、辣是早被人们定了性的。老师说,社会分为阶级,每个人都有他的性质。
我呆呆地注视着虞儿,双腿有些晃。虞儿不断使眼色要我走。我想走,可腿已然僵硬,那不是我的腿了。四爷显然被我的举动激怒,他冲过来,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
“四爷——”我捂着脸蛋想说话,可说不出。
虞儿赶紧拉住他。
四爷转身面对虞儿,“这小崽子是你什么人?”
“我小弟弟。”
“不,不是。”我对着虞儿吼。
四爷从腰间拔出大砍刀,掂了掂。
虞儿身子一横,挡在他面前,“他还是个小娃子,不懂事。”
我应道:“我是大人,我什么都懂。”
“小兔崽子。”四爷一把推开虞儿,朝我逼来。我明白他真的敢杀我,可我又明白,当着虞儿的面,就算被他剁成肉酱,也不能挪动半步。乌沉沉的大砍刀劈下来。我闭上眼,眼前现出一个影子,那一定是有车来车往的天堂。忽闻四爷一声惊呼,我睁开眼,却见大砍刀落在虞儿的手臂上。
虞儿用手指蘸了臂上的血,苦笑道:“我迟早要死在你手里。”
四爷丢了砍刀,跪在虞儿面前,“我其实只想吓走他。”
是夜,从不喝酒的我喝了好多酒。落叶无情地敲打着我多情的头顶。
回家时,我对着乌沉沉的天空嘶哑地喊:“虞儿,你不会有好下场。”
三
此后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空荡荡的,再无虞儿的影子,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属于我。可是一旦怒火平息,每当漫步在沙滩上,我还是依依不舍地想起她,我甚至想将她原谅,可又觉得这过于仓促,非常矛盾。走出几步,忽又想起虞儿其实对我的原谅也是不屑一顾的,于是又倍感凄凉。
情场失意给了我致命一击,但日子过得依然安宁。不觉之中又有几日没见到虞儿,我有些想她,尽管越想痛苦就越象刀子似地割我的心。
在外徘徊的女老师进了教室,她那张过分的狐脸令人生厌。前不久她和温文尔雅的丈夫离了婚,至于原因外界至今不明。无比忧郁的老师跟我们讲起无比凄美的神女峰的故事,讲到动情处,竟泪洒衣巾,台下无不动容。也许是兔死狐悲,我心里酸酸的,趁她转身在黑板写字,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偷偷溜出了教室。我弯着腰窜到那扇窗户前,却见虞儿的座位上空空的,桌上也没有课本。
“难道病了?”我暗想。
午后的小城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深处。我心事重重地经过小城中心的幸福广场。江南神算冯老先生依然眯缝着眼,稳稳地坐在八卦椅上等人算命。
我走到他跟前,道:“昨日可有新闻?”这些算命的整日扼守城中要道,大事小事别想瞒过他们。
冯神算并未睁眼,但朗声道:“孽缘一线牵,为情瞎双眼。”
“您是说,有人为情所困,竟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错!话说昨日午夜,星光满天,我正欲收摊回府,却见一妙龄女子飘然而至。哎呀呀,好一个赛西施。她只说了句算命,身后便有黑影窜到,那恶贼手持利刃,但见寒光闪动,可怜那赛西施就双目沁血,当场昏死过去。过了片刻,自东方水杉林中又有一黑影口呼虞儿窜到,他抱起地上的女人泪流如注。我缓过神来,定睛观瞧,却又吓了一跳,他竟是四爷。”
“此话当真?”我直感到天坠下来。
“不必信我,但你却不可不信命。”神算冷冷道。
我扔给他一枚硬币,就走了。
冯神算的话很快就得到证实,昨夜有仇家为报复四爷,拿他的心上人开了刀。那仇家深知,刺四爷一刀只会让他痛一时,可刺他女人一刀则可让他痛一世。
我坐在叹息河畔的青石板上。每日黄昏,只要无雨,我便会坐在那儿翻几页书;但今日,我手上是空的,我清楚就是带了书也看不下去。就象那天角不安分的乌云,我的思绪也在脑海中胡乱翻滚。我恨四爷的那个仇家,恨四爷,也恨虞儿。我本想幸灾乐祸地狞笑几声,但实在笑不出来。
乌云越来越厚,天似乎低了几分。
我正要离开,却见四爷赤裸着上身,沿着大堤发疯似地朝远方狂奔。自他的嗓子里,迸出极其恐怖的嘶喊,那嘶喊是一种爱更是一种绝望。大地似乎颤了一颤。
他跑过大堤,一头栽倒在充满希望与生命的稻田里,稻子还未成熟,还未到收割的季节。一道闪电带着无坚不摧的火舌偷袭了大地。我急忙躲到旁边的防空洞里,从现在的角度,我仍能观察到四爷的一举一动。闪电过后就是炸雷,那雷就是在四爷的头上炸开的。
“炸死他,炸死他。”我心道。
雷与四爷近在咫尺,但却一直不曾碰到他。四爷真是命大。然后下起了雨,那雨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大,田地间只有水雾在弥漫,稻田在水雾里消失了。叹息河水在猛涨,稻田就要被淹没。
“淹死他,淹死他。”这次,我竟喊出了声。
河水漫过田垄。四爷艰难地自水中爬起,可他并未离开,依然跪在水中央。又响起一声炸雷,从这次的炸雷中却迸出五个字:“让我去死吧。”四爷的痛苦已然到了极致。
我不禁怅然道:“四爷爱虞儿,这爱却是真的。”
雨渐渐小了,但它停住却是天黑以后的事。四爷在稻田里跪了一个时辰,我离去时,他还在跪。
四
次日,四爷便失踪了,但奇怪的是,大家居然众口一词说他走时身边跟着风骚婆娘陈如水。我根本不信,我怎么能信?传闻日盛,我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疑惑。于是,我拎了瓶三十年的汾酒去找四爷的大弟子八哥问究竟。我与八哥有一面之交,他小妹是我的同班同学。
不待我说完,八哥便道:“大家传的只字不错。”
我头重脚轻地辞别了八哥,走到无人处,我咬牙道:“原来昨日他是在演戏,完全是一场戏。”四爷带走了陈如水,那必定是抛了虞儿。“虞儿,你也有今日。”我冷笑道。
是夜,我又喝了不少酒,我一口气跑到沙滩上,精疲力竭后,我低下头,忽然发现脚侧有一枚五彩的贝壳。贝壳上的花纹极美,象水一样漾动,慢慢地就变成了一张女人的脸。“不要再想她。”我骂自己。可是当我再去看贝壳时,那张脸又出现了。
四爷走后,人们对虞儿的议论非但不见减少,反而有日渐增多之势,基本上没有人同情她。年长者把她当反面教材,年轻人则说她自己糟践自己活该!只有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在暗暗流血。
半月转眼即逝。这日,我坐在教室里又开始听那个狐脸女老师讲述凄美的爱情故事。陡然间,街上警笛大作,久久不息。教室里有些乱。
警笛响了一上午,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放学后,我才发现全城已戒严,连小巷里都有武警。我没回家,而是径直来到幸福广场。冯神算身旁已围满了人。这次,他竟睁开了眼皮,那难得一见的绿豆眼暴露在金色阳光里。
“九点二十分整,”神算唾沫星子乱飞,“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广场储蓄所里冷不丁传来一声枪响,那枪声惊天地泣鬼神。抢劫犯虎背熊腰,抱着鼓鼓的口袋窜到我面前,你道他是谁?想破脑袋你也猜不到。”
“谁?”大家异口同声。
“嘿,却是四爷。”
“四爷不是携如水去了福建吗?”
“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们这群笨猪。可惜他戴的面纱给银行的保安扯了下来。四爷浑身是血,他跑进对过的幸福南路后,就没了踪影。”
“胡说,四爷虽属黑道,但抢劫却从来不沾。”一人忿忿道。
神算的双眼又眯下去,“这人世什么都可以计算,包括命;但惟独人心,却是永远无法算准,就是我这个江南一号神算也不能呵。”
我心中窃喜,“抢银行可是死罪,这回四爷就算变成孙悟空也必定逃不出死神的如来手掌。”我此时对四爷的仇恨,全是因为他残忍地折磨了虞儿,在玩弄虞儿的同时,他也伤害我这颗无罪的心。
街上贴满四爷的相片,旅馆里常有警察巡视,天罗地网已经张开。虞儿在医院呆了个把月,大夫沉重地说,她的眼睛已无复明的希望。黑暗来临了。
虞儿回了家,她看不到回家的路。
我一直记挂着虞儿的眼睛,翻了许多医学书,书上的话真实冷酷,虞儿从此再也无法看到我的一片赤诚。可怜的人儿。我想,虞儿若是知道四爷正惶惶不可终日,她心里必定要好受些,那家伙伤得她太深。我得把这消息告诉虞儿,她整日闷在家中,不能看电视报纸,这事她不一定晓得。我又翻开笔记本,那里头有我两年前为虞儿写的一篇情意绵绵的日记,这两年来我数次想将它撕成齑粉,但想想又罢了手。我得把这篇日记一句句读给她听,去抚慰她支离破碎的灵魂。尽管她把我当作小弟弟,可在我的心目中她却是不折不扣的情人。
我爱她,爱她,真的爱她!
我将笔记本揣在怀里,便去找虞儿。虞儿的家位于城西老街,有一圈矮矮的竹篱笆,院内泡桐笔直,巨大的树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还未走到栅栏门前,我就听到院中话声。
“屠虎犯的是死罪,知情不报同样犯法。”声音相当威严。
“你不必多说,这些道理我懂。”虞儿应道。
不一会儿,自院里走出三名警察,他们与我擦肩而过。等警察走远了,我才来到门前。虞儿坐在台阶上,着一袭黑裙,还是那么与众不同,靓丽甚至高贵。一副墨镜遮住了她美丽的大眼睛,我觉得那副墨镜是戴在我的心里。
“虞儿。”我动情地小声喊。
本以为她听不到,谁知她竟很准确地面对着我,那么激动。我忘了这世上的瞎子都有一种极其敏锐的听觉。她的心不瞎。
“小弟弟,是你吗?”虞儿一边说一边拄着拐棍朝大门走来,她脸蛋上有含义不明的泪水,那泪已存在多时。
“你在哪儿?”虞儿丢了拐棍,双手扶着栅栏。
“就在你面前,虞儿。”我只觉得满腹酸楚。
“你的手,把它给我。”自墨镜里,又有泪流下来。
我的手距虞儿的手其实只有一寸,“在这儿。”我把手放进她的手心。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使劲摩挲我的手,脸上的肌肉在动。我掏出手帕擦擦她的脸。
“虞儿,别叫我小弟弟。”我的眼圈红了。
铁门开了,我随她走入屋里。大门被她锁死,房门也被她锁死。她这样拼命上锁,象是要把世界锁死。
“四爷出事了。”我说。
“我知道。”
“你难道不高兴?”
“我快要疯了,要死了,他是为了我呀。”虞儿将头重重地靠在椅子上。她压低了声音,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击穿了我的耳膜。“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地球上谁也不知,我只告诉你一人。”
“不怕我告密吗?”
“你不会,永远不会。”虞儿的语气没有丝毫的犹疑,“四爷是为了医我的眼睛才走上这条绝路,他说就算是耗尽一辈子的时间也要医好我的眼。我告诉他没希望了,可他死活不肯放弃,他找到一位名声赫赫的江湖郎中,那郎中与四爷打了赌,他用他的命赌我的眼 。若医好了,四爷便要给他十三万现金;若医不好,四爷便可取他首级。二人约好,一见现金立马治病。四爷将自己关在阁楼里,关了九天九夜,他最后下定了抢银行的决心。我苦苦哀求,但他心意已决,临走时,他抱着我泪如雨下,他说倘若出了事,就去永乐庵找他,那庵中老尼是他奶奶。”
我叹道:“在他心里,你的眼却比他的命还值钱。我原以为,象他那种人身上流的是又黑又冷的血。”
院内的梧桐树上飞来几只杜鹃,有一只不停地叫着,太凄厉。
五
突然,虞儿变得异常紧张,她打了一个寒战,牙齿紧紧地咬着唇,快要咬出血。她拄着拐杖在屋里好一阵徘徊,然后无力地倒在藤椅上,刚倒下,却又象弹簧似地跳起。
“等我一下。”她说。
“我等。”我的声音温柔得令自己脸红。
虞儿走进卧室,片刻后就出来,手上托着一件厚厚的毛衣。“求你。”她说着就跪下了。
我紧跟着也跪下,“千万别这样,你让我好难受。快起来,我愿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求你把这毛衣送给四爷,他穿着那么单薄的衣服离开了我,他受伤的身子抵御不住深夜的山风。我知道,这样做会使您承受巨大的风险,您也许会因此而毁了自己,我什么都明白,可我还是要忍不住恳求您。”虞儿的头垂下来,落在我的肩上。
我心里有一锅粥在煮,粥过了沸点,在咆哮。我慢慢伸出双手,勇敢地捧起她的脸,当我的手指一触到她的肌肤时,一个决定便在脑海里生根了。
“我——答应。”我说着就接过毛衣,一层层将它展开,我的直觉要我去看看毛衣上的图案。可是当看到那图案时,我的眼神就僵硬了,因为毛衣的胸口上有两只正在戏水的鸳鸯。
枝头的杜鹃又叫了一声,一种至深的失望自我的皮肤渗下去,钻进骨髓。我松开自己那双冰冷的手。身后的铁门缓缓闭上。我提着毛衣踟躇在路人渐稀的街上,心里空荡荡的。一边走,我一边琢磨着去永乐庵的事,永乐庵我好多年前去过一次,母亲带着体弱多病的我去许愿,山路陡峭漫长,至今仍在我的记忆深处盘旋蜿蜒。
乌黑的山象只怪兽横卧在小城之后,在那山间行走二十里便可到达永乐庵。
我从后门溜出屋子,在小巷里转了几个圈,坦率地讲我很害怕,这事真的不能出任何纰漏。在确定无人跟踪之后,我在城隍庙附近拐上一条岔路,这条路直通一个叫茶铺的小镇。我在茶铺上山,首先经过木鱼岭,而后才到永乐庵所在的芙蓉山。路上并不很顺利,在茶铺,一条卷毛狮子狗发现我行踪诡秘,就狂吠着跟了我好久,在它想咬我时它的主人将他唤了回去;在木鱼岭,我从险峻的山道上滑下来,滚了十几滚,我最后抱住一块石头,抬头看,那石头竟是墓碑,我吓得直喊娘。
“你以为这样做值得吗?你是在剜自己的肉,去救快要饿死的情敌。”我气愤地对自己说。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历尽艰辛,我终于看到了弯月下面那点微弱的灯火。随后,一座道观的轮廓呈现在眼前。近在眼前却又走了好久,才到庵前。我拍了一下门上的铁环,屋里的灯火立即灭了。一阵极小心的脚步声向门口移来,脚步声停住,门却好不容易才开。
一位老妇探首问道:“三更半夜的敲什么门?”
我壮壮胆道:“是虞儿要我来的。”
“虞儿?不认得。”
这时,屋里的灯又亮了,我听到四爷痛苦的声音:“让他进来,奶奶。”
我心情复杂地跨过朽烂的门槛。佛像前站了个驼背的老尼,她的神色倒还安详,但眼中却装满了绝望,可她身后深不可测的如来还在莫名地微笑。老尼将我带到后面的厢房,她没说一句话。四爷就躺在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上,面无血色,他已不再是雄狮,他快死了,天堂的云彩已一片片落到了他的周身。
面对将死之人,我胸中的愤恨消了大半,我从兜里拿出毛衣,道:“四爷,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四爷惨然一笑,吃力地将毛衣抱在怀里,道:“小兄弟,请你转告虞儿,请她忘了我,今生今世都忘了我。”
我酸溜溜应道:“不可能的。”
“小兄弟,你也许一直以来都把我看作是流氓、小混混,十恶不赦,可你不知道,自从虞儿闯进我的心中,我的变化有多大,她带给我真诚,让我渐渐远离愤世嫉俗、尔虞我诈;她带给我关爱,让我渐渐远离幼稚的仇杀。这辈子,我本以为自己就那样卑贱地活在社会的边缘,行尸走肉,任人唾骂,是她,让我的人生有了意义,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感到自己是真正地活着。小兄弟,你可能认为我是在讲大道理,不,不是,我多想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呀!我发现自己同样需要爱,请转告她,我知足了,我这一去决不会仅仅只进入地狱,我也看到了天堂的大门在向我敞开。”
我暗自诧异,这个流氓,不,这个没上过几天学的人居然能讲出这么动人的话。
四爷昏了过去,在一旁沉默的老尼这时疯狂地跑过来,一把搂住自己的孙子,她依然无话,只是暗自掉泪。夜枭长鸣时,四爷又醒了,他愣愣地望着我,眼神纯粹而刚毅。
“请把我这个恶棍当做朋友好吗?”四爷道。
我说我会的,你多保重。
“我可能只能活一个时辰,但我会开心地离开这个世界,在死之前,我还想实现一个心愿。”四爷道:“虞儿的眼睛是因我而瞎的,她那么年轻,不能从此就告别光明。我死后,求你帮我去找那个驼背郎中,我们打过赌,只要他医好了虞儿的眼睛,我就把一切都给他。他是条真的汉子,从不说谎。”
我久久没有答应。
“你不愿意?我知道,我能理解你。”四爷开始咳血。
我把医院的最后诊断详细地跟他说了。
“骗我,你是害怕。”四爷面如土灰,额头冷汗直冒,呼吸越来越急促。
人,最怕的就是绝望!现在,绝望已在这荒野生根!
“你上当了,我也在爱着虞儿,我也跟你在做同样一个梦,梦里梦外都是那双望着天空的大眼睛,可是,那个梦实在是无助而且可怜。”
四爷将慢慢死去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屋顶有块明瓦,瓦那边繁星点点,点点是冷箭!时间凝滞了,冻结了,神秘的山间死寂一片。四爷要我给他穿上毛衣,他动一下,伤口就有殷红的血流出。
“看,那两颗星星是不是虞儿的双眼?”四爷道。
“是,一模一样。”我说。
四爷痴痴地望着星空,他的眼里陡然又有了昔日的光华,满是温情。“虞儿,我对不起你。”
“还有什么话吗?”我说。
“喔,我还有一个心愿,那笔钱用不上了,它就藏在叹息河边的青石板下,我没动一个子儿,你替我还给政府。”他的身子开始轻微的痉挛,“再见了,我的傻虞儿,你不该爱上我,你错了。”
看着命悬一线的四爷,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得做一件事,一件功德无量的,我必须帮这对苦命的鸳鸯见最后一面。是的,我应该有勇气去执行这个念头。
“四爷,稍等片刻,我去叫虞儿,我这就去。”
四爷似乎遭了雷击一般,眼皮睁开了,“不,别再打扰她,她并不象想象地那般坚强,她会失控,也许会跳崖。答应我,把我的死永永远远地瞒下去,你就说我去了美丽的海南岛,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回家乡。”
我很犹豫。
“求你。”四爷喊,血又染红了他的嘴角。
“我答应。”我说。
可怜的老妇人不声不响地将我送到门外。
六
一出永乐庵,我便跑起来,我变成了骏马,变成了苍鹰,我的胆子也大了一万倍,恐惧早被抛到九霄云外。我只想尽早见到虞儿,将她领到永乐庵,完成这苦涩的约会。此时,我已不想去寻找为何要这样善待自己情敌的缘由,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心胸有多宽广,可我执意认为自己有义务让他们相见。
当我赶到虞儿家时,竟发现她还坐在门槛上。
“虞儿,虞儿。”我在院外高喊。冲进铁门,我喘了口气。
“见到他了吗?”虞儿的声音抖得厉害。
“四爷快死了,他想见你,他真是条汉子。快,跟我走。”我急急地说。
话音刚落,瞎子就跌跌撞撞地往门外摸去,她重重地撞到墙壁上,发梢的菊花掉了下来。
“穿鞋,穿鞋。”我喊。虞儿是赤脚。
“我的鞋,鞋在哪儿?”虞儿嘟囔着。
穿好鞋正要出门,院外忽传来一对男女的耳语。
“妈妈回来了,快,躲到我的卧室去。”虞儿大惊失色。
我跑进卧室,钻到床底下。我刚调整好呼吸,外头的母女就开始了对话。
“虞儿,你说句良心话,娘把你养这么大疼不疼你?”
“娘,你这是怎么了?”
“这几天你颠三倒四魂不守舍,我怀疑你清楚那个恶棍的下落。他现在可是个大财神爷,只要你将他的藏身之处告诉娘,一个电话,五万块的悬赏就唾手可得。警方绝对保密,这事一定天衣无缝。千万别有我们出卖他的念头,是他先害的你,害得这么惨,这钱也该我们得。”
虞儿笑了,笑声里有千万把刀子,“娘放心好了,那钱注定是我们的。”
“听你的口气——哎,别怪娘心狠,他反正是死。”
这时,门外有人唤虞儿母亲的名字,妇人应了,便开始描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过,一切就恢复了平静。
我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虞儿面前。
“走,带我走!”虞儿的瞎眼里全是泪。
陪瞎子走夜路比独自前行不知要难多少倍,我相信我们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完全是普渡众生的神在帮助。微弱的手电光在迷茫的山路上缓缓移动,爬到木鱼岭时汗水已浸湿了我的衣衫。我多希望老天爷能赐给虞儿一对善飞的翅膀,将她带到四爷的身旁。
在木鱼岭休息时,对面芙蓉山的山顶突然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随后我便看见了武警,我视力极佳,甚至能看清武警脸上的表情。我胸中那颗火热的心慢慢往下坠,带着无法形容的严寒,坠入坟墓。
“我们来晚了。”我说。
“请你把现在发生的所有的事,包括每个细节都告诉我。”虞儿并未惊慌,她的镇定令人惊异,“看到四爷了吗?”
“看到了,他就站在离永乐庵三十步远的悬崖边上,靠着一棵千年迎客松。”
“那件毛衣他穿上了吗?”
“穿了,胸口有两只戏水的鸳鸯。可是,那毛衣上现在绑满了炸药。武警远远地盯着他,形成包围圈,他们手里都有冲锋枪。”
手电筒的光在漆黑的夜晚在高高的山冈上极其醒目,就象航标灯,幸好那光是在武警的背面。四爷发现了那道光,他淡淡却又畅快地一笑。一个人在这时还能笑,那笑必定不是极快乐就是最悲惨!四爷快乐吗?悲惨吗?或者他既快乐又悲惨?
老妇人不在外面,庵内传来清脆的木鱼声,她也许是在祈祷,她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武警那边有人喊话,他们要四爷投降,如果顽抗就开枪,他们只数十下。老妇人忽从庵内蹒跚着出来,她拿着一件新衣,式样很普通,但的确是新的。她平静地走过黑洞洞的枪口。
“穿上他,孩子。”
谁能想到,四爷突然象猛虎似地咆哮起来:“滚,你滚,谁要你的衣服,谁要你的施舍。滚到天边,滚到海角。”他拉扯着身上的毛衣。
四爷的举动太离奇,立即引起武警的警觉,有人开始探头四望。我赶紧关了手电的电源。
“四爷在对你说话呢。”我说。
“我听出来了。”虞儿轻轻呜咽着。
“他能看到我们吗?”虞儿又道。
“不能,是手电的光吸引了他的视线。现在,我关了电源。我们走吧,武警还牵来了狼狗。”
虞儿迟疑了好一会儿,道:“把手电给我。”
我给了她。她又将开关打开,一束笔直的光穿透夜幕。她把手电举起,对着苍天晃了几晃。
“你再看最后一眼吧。”她喃喃道。
我们开始下山,走了不到半里地,就听身后一声巨响。回过头,芙蓉山顶升起一道血色的火焰,仿若晚霞,映红了静谧的天空。在毁灭声中,虞儿的身子在摇在晃,我赶紧扶住。
七
四爷的死给小城制造了一轮前所未有的愉悦的冲击波,一块污泥消失了总归是好事。人们谈论四爷时必提虞儿,这使虞儿的日子更加难过。她从此封闭了自己,不再出门。她母亲是个很势利的女人,她不懂也无法缓解女儿的无限苦楚。虞儿一日日消瘦下去。我隔三差五去看她,我对她的眷恋已无法改变她,她的心永远跟随着那个孤独的亡魂。可我还是愿意做她唯一的朋友。
虞儿失踪的那日,江南神算案头的砚台掉到地上,他连呼晦气。人们找了一个礼拜才寻到她的尸首,她一头撞死在四爷的墓碑上。她的尸首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想她十之八九在那儿,她如果不寻求彻底的解脱又能怎样?她的确需要一个归宿。虞儿死后,有同情心的人们建议她母亲将她葬在河之西的四爷墓旁。虞儿母亲却冷冷一笑,她执意将女儿葬在河之东。
我按照四爷的遗嘱,在青石板下找到了那笔钱,满满一口袋,我如数将它上交了政府。警察对我这个受托之人百般盘问,我答得滴水不漏,他们后来也未找过我的麻烦。
有一阵子,我的心脏太压抑,一个人心里的事不能太多,多了不做噩梦也会失眠。我终于失眠了,我在大清早推开窗户,看见校长正走在通往小山顶的石阶上。我突然离奇地大喊一声,校长!他自然听不到我的呼喊。那影子走得沉稳,越来越小,最后只有一支毛笔那么长。
二十年后,小城的人们已不再谈论四爷和虞儿。这时,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却震撼了每个人:当年,政府之所以得知四爷的藏身之处,是有人告了密,是虞儿的母亲告了密。她很精,居然在虞儿的梦话里破解了一切。据说,她得了五万元的赏钱,告密后她就隆重地嫁了人。
|
|
|
浏览次数:773--
|
----上篇文章:忘情水
----下篇文章: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