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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叫以为的花
四月是和绵延亲近的月份。
她在四月的一个清晨站在窗口吃早饭。天空粉红,嫩嫩的像是早开的蔷薇的脸。城市已经苏醒,长街上来来往往着无数打扮鲜艳的姑娘,把四月一点一点地温暖起来。绵延吃完早饭就坐在书桌边看杂志。那里面的文字全是孩子气的纯洁。她看着那些文字,忽然想起一首歌。
关洛发来短信的时候,绵延刚好看完两个故事。
她把杂志压在桌上的化妆包下,匆匆下楼。出门之前,绵延照例看了看镜子里的女孩,她要确定她的眼睛是不是风平浪静。
关洛站在行人交错的十字路口等待她。他穿黑色的棉布套头衫,深蓝色猫须牛仔裤,咖啡色的短发蓬勃地挤在墨绿太阳镜背后显得张扬。关洛站在人群中有他自己的方式。他总是冷淡的。
绵延远远看着关洛等在路口的模样。男生冷淡的身影被四月的暖风吹成了淡淡的柔绿色。想起第一次见到关洛的夜晚,是2004年的夏天。关洛的乐队在理工学院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演出一结束乐队就要解散了。
绵延无意中邂逅了这场演出,然后她看见坐在舞台明亮里的鼓手。
他敲着鼓,旁若无人,眼睛里掉落了夏天夜晚冷淡的阴影。绵延觉得他和周围的一切都是格格不入的。她甚至可以想象他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是怎么样一种疏离的姿势。演出到后来进入高潮。绵延身边站着许多年轻的女孩。她们欢呼,忘乎所以的。绵延在沸腾的夜色中看见鼓手闭起眼睛,握着鼓棒的双手仿佛抽搐一般在空气里晃动。
现在是2006年的春天。关洛站在十字路口的阳光下等待绵延。他们约好在这个周末去城郊的长经寺。
关洛看着女孩穿越面前的人群,仿佛穿越空无一物的河流。女孩面无表情,眼神恍惚,是她走在城市里最常有的样子。长发在肩膀上散漫地纠缠,风一吹就乱了。很瘦,别着一枚果绿色小绒球的项链下面是白皙而突兀的锁骨。
陌生人面前的绵延习惯性地保持沉默,是那种在这个年纪的许多孩子身上都闻得到的冷漠的寂静。没有人听见她的内心有一股无处寻迹的暗涌。除了关洛。
他们在城市东面的汽车总站坐车去邻近的小城,再在那里转车去长经寺。一路看到植被覆盖的青山,因为土质疏松,很多地方露出狰狞的干涩山坡,像一块一块新鲜的伤口。赤裸裸地曝晒在太阳底下。还有山腰上破败的二层小楼,堆满杂物。神情萎靡的狗游荡在山间小道上。
绵延对青山环绕的路途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热爱。那种爱,是爱到骨子疼痛的沉默。她觉得那些山的沉默是无比苍凉的忧伤。
可是这样的爱里并不包括贫穷,肮脏,以及衰飒。此刻,她看到这些山的另一面景象。她别过了脸。
绵延没有告诉关洛他发来短信的时候,她反反复复哼着的那首歌。她想有些事关洛还是无法明白。
就像她始终无法明白连续两个夜晚梦见以为意味着什么。
以为在梦境中的模样很不清晰。绵延只记得他有一双和关洛相似的冷淡的眼睛。他从不对她说话,对此她并不难过。她觉得这证明他还是六年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整整六年的空白没有改变他们丝毫。
以为:
看了一些简单的故事,于是想起你。已经是2006年的四月,距离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整整三年时间。
三年之中,我们没有对方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关洛演出过无数次的校园里牵着我所陌生的女孩的手一起度过每一个夏天。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丝毫想不起我们曾经笨拙画下的没有对白的光阴。我也不知道你在这个阳光逐渐明亮的四月有没有一点想念它。我想很多事情我都无法知道了。无法知道,就像你同样不能知道我在三年后的某一个夜晚突然梦见你模糊的身影。你不知道我会偶尔想念那段六年之前被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光然后心有悔恨悲从中来。你更不会知道记忆是如何被尘埃扯成碎片插进四月的大风里扑面而来……
以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某一次的分别再不能重逢,那就意味着消失的来临。我相信我们最后的那次见面是一场没有声音的彻底的分别。我们依旧把对方搁置在自己固执的沉默里,把关于对方的一切剪辑成一部不堪质问的电影。这是我们各自手中,黑白胶片的最初由来。
以为,我们甚至来不及等到向彼此说一声再见。来不及,就转身,低头,迈开双脚踏进大雾弥漫的长街。
同一座城市,却再不曾重逢……
盘山公路颠簸崎岖。关洛把绵延紧紧搂在怀里。这样的时刻,绵延觉得安全。她知道在关洛眼里她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惧怕远方,惧怕离别。必须把喜欢的东西抓在手里才感觉稳妥。
有一次,他们路过一家卖绣花鞋子的小店。绵延指着橱窗里精巧的鞋子对关洛说,你看那些鞋子,穿着就可以很舒服地走到远方。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关洛摸了摸她的头,说你不会的。
于是绵延和关洛一起微笑。他知道她走不远,他一直都知道。她是那个需要别人引领的小孩,远方的远让她茫然。
绵延笑着笑着就伤感了。她想有些女孩子可以那么勇敢,背一个包就去奔赴一座城。而她在这座南方城市出生,长大。小学,初中,高中,都在离家不到20分钟的路程以内。每天步行上学,周末呆在光线充足的房间里看书,听音乐,有时候迷惘,有时候什么都不愿意想,于是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四年恍恍地就过去。然后是十九岁,绵延考进了本市最好的大学读中文。仍然每天乘车穿越繁华的市中心去南面的古老校园。她习惯了窗户外面灰尘的味道,习惯了抬头望过去的烟灰色天空,习惯了长街上各式各样漂亮的橱窗和橱窗前走过的打扮鲜艳的女孩。虽然她很早就向往远方的旅行,然而她得等到一个人,等一个人来牵住她的手带她走。什么时候能够等到,什么时候能够离开。并且最终她是要回到这里,这里和她是那么格格不入,可是她得回来,没有任何余地。
关洛常常拉着她的手融进这座城市的浅夜。走在关洛身边的绵延拖着忧愁的眉眼。典型的城市女孩,却无法融入它的呼吸。心里的暗涌总是力量强大的。她的沉静和慌张让他格外迷惘。他其实希望她可以简单一点点,就像这城市里任何一个简单的女孩一样,每天开心地去学校,周末逛街时看到小店里新来的饰物就满心欢喜。会争着和他吃木瓜奶茶里糯糯的珍珠……
只是这样的希望他都说不出口,就像他说不出她带给他的迷惘和疼痛。很多时候希望和迷惘一样无常。他所能做的只是牵住她的手,他们披上满身夜色走进城市的长街。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又灭。这个城市没有我们的梦想,但是离开这里又是哪里,离开这里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吗。关于未来,我们永远有太多的无法确定。就好比我们永远无法预料远方的风景是春光明媚,抑或大雨滂沱。
绵延一路上都轻轻哼着那首歌。四月的阳光把山路照得异常明亮。关洛说我们要坐很长时间才能到达那座古寺。深山里的寺院,进去的人带着虔诚的愿望。
绵延对寺院没有任何感觉,她和关洛不一样,她是不信佛的。她只喜欢看那些沉默的青山。
看它们在辽阔的天空下苍凉矗立的姿势,一片连着一片,沉默而空洞地守护着光阴皑皑,那股暗涌再次蠢蠢欲动,把胸口拍得格外疼痛。
以为:
……以为,我到现在还常常想起你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多么可笑,我们在一起的三年几乎没有任何对白,到分开以后的高中才陆陆续续给对方写那么多的字。我还记得你的纯蓝色钢笔字迹,每个字都非常不羁。相比之下,我的字是那么拘谨,生硬。你说,假设我能活到八十岁,而与你在一起有三年,我绝对不会忘记这八十分之三,就算已经八十分之八十了,我也会想起你,想起那八十分之三里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
以为,你看我的记忆就是这么好。这几句话我看过一遍就记到了现在。从来没有刻意也没有拿出信纸温习,它在我的脑子里生根,拔不掉擦不去。
其实你所谓我们之间的事是哪些事呢。我们总是在相互疏远相互逃避着。如果不是小磊的那通电话,你是不是永远不打算让我知道你其实是喜欢着我的呢……
七年前的夏天,是1999年的五月。那个时候的绵延还没有学会眨着冷淡的眼睛穿越令她慌乱的人群。她和三个同班女孩是好朋友,加上另外四个男生,八个人总在放学以后留在教室打水仗。这里面就有以为和他的好朋友小磊。初中孩子表达自己的情感常常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比如明明是喜欢对方的,却要装出满不在乎甚至漠视的态度。十五岁的绵延想不到这一点,她在以为无限度的沉默里和另一个男生用水盆把彼此的手臂泼得湿淋淋。同时放肆地大笑,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心里的委屈。
男生乘绵延出神的时候再次泼来一盆水。
意识在某个时刻变成冬季雪后的茫茫荒原。被一只手拉住,然后用力往后一退。水啪地扑到地板上,溅起的细小水花在夕阳下开出晶莹的蓓蕾。跃上手臂,凉彻心扉。
绵延回过头,在她凝视那双眼睛的第三秒,眼睛的主人转身,低头,再次沉默地走开。
依然是无限冷漠的眼睛,欲言又止的表情和那年五月的黄昏一模一样。
很多时候以为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经过她的课桌加快脚步从不回头。什么都不说,不说喜欢,也不说讨厌。如果一个人喜欢你,他会对你冷漠至极而对你的好朋友说笑自如吗。如果一个人讨厌你,又怎么会在运动会上因为你掉棒而耐心安慰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哭泣的你呢。如果一个人喜欢你,会不会用无法预知的所有时光默默站在你身后看着你。如果一个人讨厌你,会不会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的伸手拉你一把然后抛给你不能与之对话的背影。
如果绵延能够在十五岁的夏天解决这所有的疑问,她就不会长成现在这个眼神冷淡的女孩。
与那年夏天的炎热一起到来的是许多没能预测的改变。绵延身边的孩子分分合合,虽然只有十五六岁,还是青青涩涩的穿校服的年纪,眼睛里却都明明白白涂满了哀伤的藤蔓。绵延安静地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看着以为远远站在夏天的另一端。她想我们是不是在挥霍着绵长的五月,把属于彼此的青春大把大把点燃。我们甚至忘记了,再美的烟火夜,也有被黎明淹没的时候。
可是绵延已经来不及忧伤。
1999年的夏天注定了无处逃避。
小磊的电话就是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打来的。
第二天考完试,绵延如释重负地走到学校附近的十字路口。她慌乱地停住了脚步,天空中有大风呼啸而过,汹涌的夏天的夕阳把她的视线覆盖。她仍然看见了推着单车等待她的以为。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墨绿色的套头T恤让他看起来像一株远在年华之外的植物。他仿佛和这座城市没有了任何关系。
和这座繁华喧嚣的城市没有任何关系。是初次见到绵延时关洛最强烈的直觉。
告别演出结束后,关洛在湖边遇到了独自坐在草坪上哼歌的绵延。她反反复复哼着一首歌。声音忧愁,背影瘦弱。他在她身边坐下。他说,你好,我是关洛。
绵延迅速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有明显受惊的慌乱。关洛想,还没有哪个女孩第一次见面就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终于她微笑着抱住自己弯曲起来的膝盖,把脸枕在上面,说,那么我叫绵延。你也好。
关洛注意到她微笑的嘴角,轻轻上卷,是很寂寥的刻度。
夏天的花瓣在夜风中安静地掉落在女孩的头发上,拼出突如其来的两行眼泪。关洛陪着她在草地上坐了很久。看完演出的年轻女生们从背后说说笑笑地走过,回味着演出里激情四射的主唱和鼓手,她们没有认出他。和眼前这个泪流不止的女孩相比,她们太过单调也太容易快乐。关洛觉得她们就像白开水一样乏味。
绵延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刚刚认识的男生面前失控地流下眼泪。止也止不住地。
但是。
她怎么去解释,仅仅因为看到他的眼睛,记忆就轻易在体内戳破一个洞。疼痛蔓延,所有的夏天都在这里卷土重来,在炎热里枯萎的藤蔓爬满了孩子们大大小小的哀伤,一些人来了又去了。下一秒要发生的事情,我们真的是无法预料。也就永远无能为力。
关洛的家住在理工学院附近,却要每天穿越半座城市去西面的一所大学上课。那所学校离绵延的家意外的近。这让他惊喜了好一段日子。那栋老房子有灰色的砖墙,绵延指给他看自家的窗口时,关洛看到窗玻璃上贴的彩色窗花,经年的风吹雨淋,还有厨房里炒菜时飘出的油烟,把窗花熏成古旧的衰老的样子。想到绵延在老房子里生活了二十年,关洛觉得连这些窗花都是满含温馨的。
有时候放学骑车经过,身边没有绵延,他也会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时出神地望着窗花,他想或许这个时候,绵延在窗花那端看书,写字,甚至还轻轻地哼着她喜欢的歌。她一定不会知道自己正在望着她的窗户。这些都是小事,关洛没有告诉绵延。就像他没有告诉过她,他一直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她反反复复哼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那天下午没有课,第二天就是期末考试,绵延在家里背书,她从来都是不用担心功课的。一边复习一边在CD机里放着许多歌。1999年的绵延没有固定喜欢的歌手,听的歌曲都很杂,只要是歌词清澈旋律怅然的歌她都会听。反反复复地听,直到自己也会流利地唱出来。
小磊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的时候音符把房间里的空气搅得有点稀薄。绵延握住电话的手心蒸发掉许多汗水。六月的午后,气温继续爬升,房间里没有冷气。
小磊说,绵延你知不知道,其实以为一直都很喜欢你。
其实,一切真的就像小磊说的那样,只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只是,你不愿意告诉我。
站在十字路口的绵延看见安静等待着她的以为不知所措。她艰难地走到他面前。男生像一株静谧的植物等待她的出现。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安静地等待她,在人群汹涌的城市的长街上。他们长久地沉默着,视线在夏天橘红的夕阳下拉成长长的错综复杂的纹路。依然在面对面的时候不能够冲破浓雾一般的沉默,如果换一个女孩,以为是可以谈笑自如的。想到这一点,绵延觉得头狠狠疼痛起来。而他是长长久久在她面前沉默的男生。此刻,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落下冥灭而斑驳的夕阳。
以为提议沿着人行道走路回家。她记得他们的沉默撒了一路。然后有满街的汽车卷着黄昏绝尘而去的声音来填补。
终于到了绵延家附近的KFC。他们坐在里面要了两杯可乐。路过的年轻孩子用略带好奇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的沉默。四周明亮而喧嚣,只有他们的角落是安静的。
绵延想也许要以为亲口说出那句话是不可能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不说一句话地跑出去。她是生活在黄昏阴影里的孩子。习惯了沉默,习惯了躲避,习惯了在别人锋芒毕露的样子背后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轻轻放上去。
绵延把脸贴在可乐杯子边上说,以为,你说小磊说的话是真的吗。
过了四秒钟,她听到头顶上传过来两个温柔的发音,是的。
温柔干净的两个字,绵延了此后所有的夏天。
是的。
我喜欢你。
一直都很喜欢你。
只是。
我不愿意让你知道。
以为开始主动和绵延说话是在暑假的补习课上。
上自习的时候,他会写小纸条给她。有一次绵延问,以为,有男生说喜欢我,是你的朋友。你会讨厌他吗。以为把揉成一团的小纸条丢到绵延的书桌上,她拆开看了之后咯咯笑起来。
以为说,我不会,因为那证明我喜欢的女孩子很有魅力。但是如果你喜欢他,我就……
绵延终于觉得生活像她喜欢的糖山楂一样甜蜜。
绿色木格子窗外种满洁白的栀子。它们在黄昏轻轻睡去,在清晨重新牵着手唱歌。做题的时候可以一直闻到满天满地的清香。
是这样宁静而短暂的盛夏时光。1999年的夏天。
绵延和以为在2000年的春天迎来了初三毕业会考。
都是成绩优异的孩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们再次回到过去那段视彼此为陌路的时光。
什么都在无可挽回地逆转。我们的行走就是不断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
以为推着单车走出校门。他的肩上搭着刚换下的球服。他没有回过头看一看夕阳照耀的窗口。白色的玉兰花跌在水泥地上像是碎掉的云朵,拼不成女孩失望的眼睛。
空无一人的教室。绵延抱着小盈。她说所有的栀子都谢了。她说为什么最后还是这个样子。小盈说,因为我们的前面还有更大的梦想。我们必须跨过现在。跨过去,必然会有所牺牲。
绵延,你想过吗,以为只是你途经的一棵树,他不能够用来停靠。
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夏天,绵延放弃了直升本校高中部的名额。课桌里有很多笔记和书,满满地装了一大袋子。操场上阳光灼亮。及时雨一般的蝉声湮没了男孩们踢球的身影。想着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沉闷的地方,绵延忘记了和以为道别。
长街上的阳光让人晕眩。灰尘像是约定了一样钻进眼睛。绵延站在汹涌的人群里无法穿越。她不停地抹着眼睛。抹出满手泪水。
疼痛就是这样变得刻骨铭心。
以为:
……不论时光滚去多少个圈,我依然记得你在喧闹的KFC里对我说过的两个字。有些人注定没法躲过,有些情感注定逃避不了。纵使你已经消失了这么多个夏天,我仍然会在梦里寻找你,让你亲口对我说是的,我喜欢你,一直。
那个午后乘车回家。公交车上有四个读高中的孩子。穿着重点中学的校服。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大声说笑,阳光染遍他们的声音,明亮又悦耳。他们连商量中午在哪里吃饭哪里买CD都那么兴致勃勃。我听着这样的声音,想起我们的初中。再次感觉那段光阴已经走开太远太远了。他们下车以后,我看到是两个女孩和两个男孩。清瘦的浅蓝色背影,薄荷糖一般让人怀念的年纪。
昨夜从梦中惊醒,因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我到你的学校,可是他们说你不在,你不会见我,他们说我变得丑陋并且肥胖。以为怎么会要这个样子的绵延呢。我很恐慌我拼命给他们看我细瘦的手腕,那样的手腕关洛不止一次心疼地说就比他的鼓棒粗一点点了我怎么会胖呢。可是他们都不相信。他们只是重复地说没想到才过了几年绵延你就胖成这样,你不要来打扰以为。于是我哭了。我开始相信我是胖了,并且害怕看见你站在我面前,害怕看见你原本就冷漠的眼睛。我哭得那么伤心,孤立无援的。哭着哭着我就醒了。窗外晨光稀微,我的眼角却开不出泪花。你说是不是在梦里都流尽了,以为。
手机就放在枕头边上。关洛说每天夜晚做了噩梦就给他发短信。有我在你别害怕啊绵延。这是他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以为你知道吗,他是那么想要给我安全感。我觉得像关洛这么好的男孩子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了。我很想珍惜然而依旧常常伤害他。夏绵延是个胆怯又自私的姑娘。
我给关洛讲这个梦,没有提到你的名字。他说绵延你潜意识里害怕自己变胖变丑,所以在梦里就听到别人那样的嘲笑。你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可是安全感,不是关洛自己一直要给我的吗。
以为,原谅我的语无伦次。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高考结束后的某一天。那依旧是个艳阳高照的夏日午后。而我们也依旧没有任何对话。如果一定说有,那也只是在班主任家里我递给你一片西瓜,你对我很客气的一声谢谢。
同样的只有两个字,却已遗失在不同的两个夏天。什么都一去不返了,只剩下炎热和哀伤在寂静里踱着绝望的步子。
是不是我们面对彼此沉默了太久,已经习惯这样陌生而冰冷的方式。我绝望的一件事情是,当我们愿意对话的时候不能够在一起,当我们能够在一起了,却再也没有话讲出口。除了你的一声谢谢。但那不是我想要的两个字。一点也不。
你告诉我,那个午后,你想对我说的字还有什么。
终于到了长经寺。
关洛牵着绵延的手为她挡住面前被汽车卷起的灰尘和刺目的阳光。他们在拿着成串菊花的老婆婆的叫卖声中径直穿过去。就像往常他们穿越城市里汹涌的人流一样。
四月的古寺香火旺盛,从深处禅房里传来隐约的钟磬声。
绵延听着那一声声悠扬的钟磬,心里忽然安静。
以为:
我听到那些钟磬,心里忽然安静。我记得有个和尚的诗句是这样的,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长经寺是隐在深山里的一座古寺。我在寺里看到两株唐朝贞观年间的古银杏。树干粗壮,大概需要三个人伸出手臂来合抱吧。这么老的银杏,这么几千年的生长下来。它知道花开一季,人生一世的诸多忧伤吗。
它知道,我一直一直都想要再次见到你么。
我和关洛走得很快。一路上想着要不要祈祷与你的重逢。可是当我看到那些供奉着香火的菩萨,它们全都冷冰冰。大殿外流浪的黑猫消失在午后的草丛里。
午饭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寺院里吃的斋饭。菜式简单,味道寡淡,和学校里吃的食堂差不多。我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以为,我都没有去求签。我想我始终是个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求了也没用。就要毕业了,毕业以后也不知道可以干什么。每次想到这个事情就很沮丧。我需要一个人来引领我的未来,让我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继续,如何行走,如何把自己放在一边是遗忘一边是铭记的路途上……
在一起两年。从2004年的夏天到2006年的春天。绵延一直是生活在关洛手心里的女孩。一起交流看过的书籍,一起去市中心繁华的步行街买项链,一起去电影院看卷着颓靡嘴角的周迅的瓜子脸,一起喝一杯有糯糯红花珍珠的木瓜奶茶,一起坐在河边等待遥远的上游的梦想顺流而下……
哭泣的时候有关洛的怀抱可以躲避,孤独的时候有关洛的陪伴能够安慰,肚子饿了关洛会带她到喜欢的餐馆买清香的素菜小包和豆浆,下雨天关洛宁肯自己淋得湿透也不让绵延湿了头发。
也吵过很多次架,想要放弃。都是关洛在最后一刻坚决地拉住她的手。绵延想已经离开了这么多人,这一次的离开又能到哪里去呢。
这城市里总有一个角落容许两个人生活。
而自己又该和谁生活。是关洛吗。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理工学院明亮的舞台阴影里。他的眼睛寂静而冷漠,像极了记忆中以为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关洛告诉绵延,其实自己初中毕业是想报考绵延的中学的,因为喜欢足球。绵延笑笑,她想有些人终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联系在一起。那个时候的以为正好是校足球队的主力。
2005年的冬天绵延度过了21岁的生日。是关洛陪伴她度过的第一个生日。他送给她一个MP3。绵延常常更新里面的音乐。有一首歌却从来不删。听到那首歌的时候,要么跳过去,要么反反复复一直听。
偶尔想起歌曲的MTV,想起那些绵延起伏的寂寂山脉,那些漫山的青色植物,那些吊桥上飘落的樱花雨和冬季的细雪,那个女孩在四月里年轻又老去的孤独的容颜,绵延随时都会难过地红掉眼眶。眼泪却又盈得满满的不肯滑落。
这些都不想告诉关洛。她知道关洛能够理解这样的忧伤,可是她不想说什么。人的消失会造成某种无法弥补的空缺。她就是那个在三年前的夏天被阳光灼伤了的女孩。从此裹着伤疤上路,疼痛的失去了清晰的方向。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没法抚平的。
但是有一个人陪在身边总是好的。绵延渐渐想不起从前夏天发生的许多事情。生活中大部分时间是和关洛在一块。他会坐在理工学院的草坪上弹着木吉他给绵延唱许巍的歌。这个长得并不好看的男人坚持做清澈的音乐,他有他执着的东西。那些歌让所有听过的孩子变得勇敢。
会玩吉他的鼓手关洛收到许多理工学院女孩子写来的信。她们给他讲自己的梦想,讲关于流浪歌手的情人。绵延从来不写这样的信。她只是想要寻找温暖期待拥抱。惟一喜欢的零食是商店里的袋装糖山楂。于是关洛买了各种牌子的山楂装进她的书包。他想让她在自己的手心里停留下来。他想找到一种安慰让她不那么慌张。
以为:
我现在是真的确信丢失了你。那个夏天的夜晚我跑到你的大学希望遇见你。我听小盈说她从报纸上看到你被那里录取。七月的理工学院到处是茂盛的梧桐和拥抱的身影。我找了很久,最后无比难受地坐在荷塘边的草坪上。就是那一刻我相信你不再出现。遇到关洛,是那个夜晚意料之外的事情。这个男孩子是乐队的鼓手。他敲着鼓的模样和这座城市那么格格不入,我想起你也有和他相似的神情。那是你惟一一次站在十字路口等待我的时刻。你的墨绿色T恤是一棵盛满了光阴的树。叶子一片一片落尽,我们就彼此消失了……
我还是想要在城市的长街上遇到你。不是为了那一句话,只是想要再看一看你的眼睛,看一看,知道你过得好,我就能安心离去。
以为,我们的梦想会等在哪个季节哪个路口张望呢。
姗姗来迟的寒食伴随着很多的细雨。绵延坐在窗花背后的椅子上看书吃山楂。她想很多东西还是得搁置的。她还是得往前走,她不可回头。纵使没有方向。
坐在七年前的老位置上接到关洛的电话。电话那端关洛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又或许是雨声过于清晰。他说,绵延,小姨问我英语准备得怎样了,如果考过了GRE就给我办理去加拿大的手续……
关洛的小姨在两年前就已随她的丈夫技术移民到加拿大,他们全家都希望关洛过去读书。他学的是工商管理,在那里读完MPA会非常有前途。这是从一开始,关洛就告诉过她的事。他说,绵延,你会和我一起去加拿大吗。
绵延坐在理工学院的草坪上轻轻摇了摇头。这座城市不是说走掉就走掉的关系。她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太多忘不了的事。她不想再刻意寻找,也不想再刻意忘记。她想要平静地面对每一次的遗落和消失。
关洛默不做声地扯着草,一根一根。他的眼睛是夜色里两颗平静的星辰。然后他笑了,他说,好吧绵延,你不去我也不去。在哪里其实都一样,反正还是会回到这里。
回到这里。绵延想他和她一样,他们都是被这个城市打上印记的人。他们属于这里。
那是2005的春天。绵延站在阁楼里望出去的天空万里无云,离别的阴影在飞机的轰鸣声中一片一片消散。
他们下山,坐最后一班开往小城的中巴离开。绵延知道她不会再来。她没有多看一眼。有些东西的发生就是过期,经不起留恋。
回到熟悉的城市。
走在广场上有清凉的大风灌进棉布外套。
绵延指着广场中央的大坑让关洛看。
关洛,你看那里的地铁施工。报道上说,五年之后地铁一期工程将会竣工。这里是地铁站的一个出口。如果你去了加拿大,我们就约在地铁竣工的那天见面好不好。我在这个出口的站台上等你。等你再次出现或者永远不再出现。
关洛对着绵延眼睛里优柔的花絮伸出右手,他不知道轻轻一碰它们就要凋零。雨丝细腻,女孩头发上有四月平静恍惚的气息。这个女孩子的手心里永远有静如春水的夜色,他忽然明白她也许真的是他带不走的人。她的心早在很久以前就沉睡了。
绵延安静地站在广场边上拥抱关洛。安静的,像是许多年前那株植物一样挺拔的寡言的少年。只是花期已经错过了,花瓣凋零一地。无处寻觅。
经历了太多的丢失,绵延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分别能够让人承担不起。一个人的生活也会照样过下去。那些少年时代对离别的惧怕已经跌进年华的山谷。她站在谷口,从容不迫。
关洛在夜晚的大风中蓦地流下眼泪。她不能够给予安慰。她看着那些为她流下的泪水。
他从来不想让她有任何负累,于是独自背过身去。
以为:
……我和时光打了一个赌。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幸福是惟一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们快乐的人很多,可是我们的某一种幸福却只有一个人能给。
我们都不是容易快乐的孩子。我喜欢把你把我甚至把关洛称作孩子。这样的心理有点奇妙。我们有着和城市格格不入的神情,有安静的冷漠的眼睛。我们拒绝成长,拒绝离弃,可是时光推着我们前进,我们最终会两手空空地走向各自的境地里去吗。
我一直一直在寻找的,是一朵叫以为的花。和你没有太大关系。我为它取名叫以为也是认识你之前的事情。我想寻找到它,寻找温暖,期待拥抱。这让我感觉安全,不那么容易丢失。
我们连走路的姿势都很像呢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小孩走在人群里就会有异常沉默的眼睛和背影。头顶上是疏离的天空,灌满冰凉的暮色沉沉。看不清所谓的路人,看不清所谓的前方,看不清那些无数个消失的人许诺的过往和未来。
没有人来告诉我们如何成长,没有人来告诉我们头顶的天空为什么飘满哀伤的烟灰色云霭,更没有人来教会我们如何面对一路上凌乱的脚步和纷繁的消失。有时候一个转身,都让我们感觉咫尺天涯,一个背影,就干涸了整片海洋。
以为。我在去往古寺的那段山路上想念着我们的八十分之三,后来太阳照在我的肩膀上,那么剧烈的暮春阳光,融化了我关于同你重逢的所有梦想。
我现在的男朋友是关洛。他或许要去加拿大,又或许会一生都陪在我身边。我们一块去这世界上的许多地方。
不管怎么说,我和你是各自上路了。以为,不知道哪天才能再次如梦境里一般想念你……
已经是2006年的四月。
这年春天绵延在遥远的青山古寺里听到悠扬的钟磬声,心里终于安静。她在广场上拥抱流着泪的关洛,她想告诉他有些事情已经变得波澜不惊。他们所要做的是面对生命中一场一场的消失从容不迫。
把自己放在没有归程的路途上,一边是遗忘,一边是铭记,这是她的法则,她只能退到这样的境地,然后怀念,或者重新开始。
如果某一天的分别再不能重逢,我相信那就是消失。
以为。
我在四月的清晨看见镜子里的女孩用泪光融化晨光。她的爱人在前方安静地等待她。她眨着眼睛反复哼起一首歌,如果你听见了,请你记住我。记住我们一起度过的,没有完整对白的八十分之三个夏天。如果你一定要忘记,请忘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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