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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奶奶讲的故事
那是1958年吧,年景很坏,一个月的大锅饭把生产队里一年的粮食都折腾得干干净净,粮仓里的老鼠都饿死了,看粮仓的狗叔就拣了老鼠煮着吃,没有饿死。 村里家家户户都饿死了一半,刚开始那阵子,还能弄个象样的棺材板装起来,后来就弄两个大缸扣在一起,再后来就随便找张破席裹起来,个头高的头脚都露在外边,一般都赤着脚,光着头。 奶奶说那时候她才二十六岁,父亲八岁,姑姑三岁。爷爷被生产队派到山西拉煤去了,已经半年有余,杳无音信。 父亲懂了点事,正天扯着走起路来还摇摇摆摆的姑姑去村外寻找食物,尽管知道希望总是很渺茫,但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出去看看外边的树有没长出新芽,看看哪边还有可以填饱肚子的草皮。这荒月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太阳依旧高照,从不理会人世沧桑。 眼界之内的树都是光秃秃的,即使高耸入云的树顶,也没有一丝青绿。本来才初夏,却比冬天还冷,还冷。 野地里的沟壑都被翻得坑坑洼洼,人们都在寻找食物,人们都在竭力求生。爷爷依旧杳无音信,奶奶依旧颤着小脚,姑姑饿得狠了就哭,父亲饿了不吭声,还要去哄姑姑,偶尔找到点东西就填在姑姑的嘴里,等她不再吃了,他才咽下点儿。 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东乡还没饿死人,那就意味着那里还有吃的。东乡土地比我们这边肥沃,产粮相应也就多点。 奶奶后来告诉我,她一辈子从来没一下子走那么远的路。 东乡是个不严格的地理概念,我们家乡的人称处于我们村以东的地方借为东乡,都知道那里是富裕的,当然富裕并不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富裕,是能稍微吃饱肚子的富裕,是一年中挨饿时间比较短的富裕。 早上天还没亮,奶奶起来用凉水洗了洗脸,也给父亲洗了一下,还把过年穿的衣服给找了出来,这样出去更体面些,因为东乡据说很富裕。奶奶那时候年轻,当然也很要面子。 姑姑被托付给邻居家照顾了,邻居家也一样,灶炉已经有好多天没冒过烟了。即使有点东西也都是在半夜的时候偷偷煮,共产主义了,就不能有单门单户的日子,锅也都给收掉了,一般都是用个大瓷碗当锅。 奶奶没有琐门,那年月也没什么盗贼,家里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除了几床破被子,里边的棉絮还是奶奶出嫁时候带来的。 说东乡,谁也不知道具体的东乡在哪,奶奶只是拉着父亲趁着月色朝着正东的方向走。走过一片空荡荡的田地,里边本来种了玉米和黄豆的,却碰到了干旱,苗出得三三两两,然后又被人们给拔掉充饥了。 走到大公路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这里离村里已经有二十来里地了。他们坐在公路旁边歇了一小会儿,路上的车辆很少,黎明的荒野一片寂静。 就这样地走着,走过了很多村庄,都和我们村庄一样,没有任何生气,没有树叶,没有草皮,也没有鸟雀,所有活着的东西就是半死不活的人。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终于慢慢能看到一点绿色了,当然这个渐进的路程是很长的,他们也碰到不少像奶奶他们一样逃荒的人,大家见了面都苦笑一下,没有什么话说,也没有什么力气说话。 这里的景况确实要好一点,人们的脸色没有村里人的脸色难看,但也只是维持着很低的温饱,偶尔还能改善一下生活,生产队里杀头猪,每家分个四两半斤的。 父亲很听话,一路跟着奶奶很累,肚子饿的时候就去人家院里讨点凉水喝,也有人家给他倒上一碗开水,怜惜地看着他喝完。这是那时代唯一可以表达的友好。 这里的村子果然像传说的一样,越来越殷实,有个别村里还能保持基本的自足。 到了另一个村的时候,父亲确实走不动了,奶奶也走不动了,只是在撑着,讨饭的生涯看似简单,但很艰难。奶奶是年轻人,顾及面子,也不想让人家把自己叫为乞丐,有一些人碰到他们打招呼,问他们要去哪,奶奶说去串亲戚。亲戚家在哪?没人知道。 这个村头的一个废旧的壕沟旁边,奶奶拉着父亲坐在一个土疙瘩上休息,眼却瞄着沟底,里边有一堆白菜疙瘩,是切除的根部。旁边不断有人经过,奶奶和父亲只能那么坐着。 到了中午的时候,人少了,大概都回去吃饭了,公社大食堂的烟囱冒着白烟。 奶奶终于鼓起勇气对父亲说:“这里好多白菜疙瘩啊,扔了多可惜,咱们拣了回家喂牛吧!”给父亲这么说只是为了鼓起自己的勇气。 拣完后,奶奶把那些疙瘩装进一个小袋子里赶快拉着父亲离开了那里,开始往回走,一直把那个袋子背在身后。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村里死一样的寂静。奶奶和父亲蹑手蹑脚地穿过村子回到了家。姑姑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这份白菜疙瘩被分成了六份,用一个大搪瓷缸煮了分着吃。一共吃了三天,每天吃两顿,不至于饿死。 这些天饿死的人太多了,人们的脚面上都缝着白布。我们那的风俗,谁家死了人,就用白布把鞋前半截缝起来,以示纪念。 另一个故事。 那是后一年——1959年。 景况仍旧没什么好转,还遇到了蝗虫灾,本来今年的庄稼长得不错,队里派出很多人日夜守侯着,怕再被拔去吃掉。蝗虫来的时候遮天蔽日,树草禾苗一扫而光。 爷爷已经回来了,去年年终的时候。爷爷个子挺高的,将近一米八零,回来的时候脸很黑很瘦,已经饿得驼背了,他们出门的时候每个人发了一辆架子车,用人拉的那种,给的买煤的钱也在路上吃光了,还没走到山西就回来了。 蝗虫毁坏了所有庄稼,也毁坏了刚燃起来的希望。一夜之间,原本还算茂盛的田野又成了沙漠一般。现存的饥饿和预期的饥饿一起涌来。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又到了去年那种状态下,这次更绝望,更彻底。 村口有座大庙,说是一座,其实只有一间大房子,很破败,“破四旧”那会儿,各级领导已经带领村民们把所有的神像、神坛扔进了旁边的水塘里。 现在这里已经成了流浪汗的聚集地,里边总躺着七八个人,等着死亡的来临,当里边已经没有地方的时候,后来的只能躺在门口的大路边上。眼望着天,或许已经不再望天,集起浑身的力气都已经支撑不起沉重的眼皮。 老黑家一家这两年死了三个,老的,小的,弱的,都死了,只剩下三个青年劳力。 老黑这几天也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儿了,已经四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饿了就喝水。其实这年头,除了在生产队几个当官的,其他人都在死亡的边缘转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死。 老黑坐在土墙下,任着太阳晒在身上,不想再动弹一下了,每次稍微的移动都需要努力好半天。 人们都这样了,当然没人能救济他一下。有人劝老黑再出去转转,看能不能逮几个蝗虫用火烧烧吃了也能保住命。这些天很多人都是这么活的,拿个筛子到野地里逮蝗虫,逮到了就找点柴禾烧了吃。 老黑不想动了,艰难地摇摇头,不说话,眯着眼睛。 又有人说大庙门口一个人死了,老黑你拿把刀去割点肉回来煮了吃吧。这是骇人听闻的,但在那样的年代里是正常的。 老黑的眼睛终于睁开了。艰难地走回家里,找到了好久不用的菜刀,拎起这把菜刀需要很多气力,他攒了好久劲儿,半抱着菜刀向大庙走去。 到了大庙门口的时候,看到那个人就躺在地上,好象已经死了。老黑挪过去想开始割肉,却被吓了一跳,人还没断气儿。 那个人睁开眼睛说了句话:“兄弟,再梢等会儿吧!”很微弱,如风中摇摆之零星灯火。 老黑就那样蹲在他旁边,等着。 终于支持不下去了,老黑倒在了地上,死了。那个人也随即断了气息,死了。死了一对。 每次想到这些事情,我都宁愿相信不是真的。就像北岛的诗: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但天就是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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