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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天绽放爱情
一 市人民医院住院部201号单人重症病房里,夏子鸢握着孟江的手,扯动嘴角强颜欢笑。孟江倚在靠枕上仰起脸视线游离不定,无限神往地诉说。 子鸢,我梦见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葵花地。我和你躺在最大的花蕊中间,一起看大朵大朵的云从天上飘过。美得不像是真的。 你傻的啊,梦本来就不是真的。 可我多希望它是真的。子鸢,至少那样我们还有快乐,没有死亡的威胁。 孟江你别说了。你不会死的,你答应过我要永远在一起的。 可是子鸢,不是每个愿望都能实现的,你知道吗。 知道吗,你知道吗…… 夏子鸢泪流满面地靠在201病房外,雪白的墙壁触目惊心地荒凉。她紧紧捂住嘴,不让眼泪发出声音。深夜的医院,空旷的走廊,仿佛一点点风动的声响就会将这沉寂惊醒。孟江刚睡着了,轻飘飘地裹在白色床罩里面,憔悴惨白的脸平静得接近涅磐。他的梦境在她心里残缺成一个破碎的雕花精瓷盘,划花了她的五脏六腑。 不久之前,他们还牵手走在深秋的公园里,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满脑子美好的未来蓝图。她要在明年二月成为他的新娘,婚纱是在“勿忘我”订做的最新款,婚礼第二天就飞去西双版纳度蜜月,婚后孟江会努力工作,他们要生一个可爱的宝宝,男孩叫孟昊然,女孩叫孟梓葵,他们绝对不会打骂孩子,要树立最和蔼的父母亲形象。还有…… 子鸢,你为什么喜欢向日葵? 因为你是我的太阳嘛,我只有做一朵向日葵,才能永远爱你啊。 是吗,那我不要做你的太阳了。 为什么啊? 那样就离你太远了,我只想做一束投在你脸上的阳光,可以一整天地吻着你不放。呵呵。 …… 子鸢,这条路一直走会找到尽头吗?会啊。 你走到最后一棵白皮桉树的时候还会一样爱我吗?会啊。 如果我先走了不能够等你,你会原谅我吗?会啊。 会啊。这苏州河上的咏调,溶化在城市的黄昏里。幸福的彤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暖暖地照耀在人们身上,使人忘记了忧患彷徨,只想要就这样缓缓地走下去,直到再也迈不动脚步。只是这条路太短太短了,还不到尽头就开始分岔,命运的安排不一样了。抉择中抓住彼此软弱的承诺,悲伤是一把双刃刀,切割两颗零落的心。 二 1999年夏天,向日葵盛开的季节。夏子鸢束着马尾衣着朴素地走在校道上,一只雏燕扑棱扑棱地在她面前遛过,她惊喜地小跑步追逐那个小小的生灵。一个男孩迎面走来,饶有兴趣地盯了她半晌,待她发觉直起腰来,他便脱口而出。娃娃。她愕然地望着他,胸前的碧玉佩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那只燕子,是上帝派下来穿针引线的天使吗?夏子鸢不只一次合掌感恩,在她看来,和孟江的偶遇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在她很小的时候,邻家有个男孩一直叫她娃娃,后来搬家了,临走前偷了妈妈的葵花玉佩送给她。她始终记得那一年两小无猜的誓言。遗憾的是,孟江再也记不起童年时曾经最爱的向日葵。但他们也像所有相爱的人们一样,从最初的牵手到拥抱,凭心底一腔沸腾的激情一起逃课去看日出日落,在晨辉昏暮中全身心沉浸在爱河里浑然忘我……直到毕业半年后的一天,离他们登记的日子还有一星期,孟江在她面前突然昏厥。 一扇如此透明的窗,一堵遮挡悲哀的墙,如何一刹那的惊喜,如何一辈子的沧桑,如何因为你快乐着,我的心如伤花般开放。 孟江很认真地念着书里的一段歌词,坐拥一床洁白的被子。夏子鸢茫然地望向窗外,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下一段歌词:遥远的蓝色世界,遥远的蓝色天堂…… 窗,墙,伤花,天堂。每一个名词都象征浓郁的悲情色彩。孟江眼睑下的瞳孔魂飞魄散类似一潭死水。癌细胞已经占领了这扇窗,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触摸他的灵魂。那双眼睛曾经深情脉脉,曾经意气风发,曾经让多少豆蔻少女斐然心折。如今他躺在这里,迅速地消瘦下去,床前只有夏子鸢不厌其烦的守侯。 幸福和快乐只属于知足的人,我想我是不幸的人,如何像伤花般,开放后悄然离去,让痴痴的岁月老在我孤独的眼神里。孟江把书里的句子篡改了,竟扬起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但随即被一阵剧烈的咳打断了。夏子鸢绝望地抚顺他的背脊,摸到一节节浮凸硌手的脊椎骨,冷冷地起伏着。他仍是呕心呕肺地咳。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不那么痛苦呢?她的眼泪迅速划过脸颊,怆然下坠。 三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岳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把诊断结果告诉夏子鸢。她浑身一震,绞在小腹前的双手似乎还有血液甜腥黏稠的味觉。那是孟江咳出来的血,濡湿了她整个手掌。稠红的液体像是渗进了掌中的玉佩,玉身通体诡异地赤彤。不小心让孟江挥开的手碰到的裙子上沾染了一簇暗红的血花,像是处子初经人事遗留的落红。 两个单纯而痴情的年轻人,满心说不尽的爱,嵌入各自的最深处,即使疼痛也不愿放开。那种切肤入骨彻底拥有彼此的极乐极痛,像床单上一朵血印花一样慑人心魄。 岳航紧紧盯着她,像在细数她脸部肌肤的每一条纹路。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脸上是挣扎隐忍的表情。 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孩,岳航不懂。三十一岁的年轻留洋博士,长着一张天使般的脸。留学时曾有高大俊美的Gay死死认定他是同志,一直穷追不舍,沦为笑谈。回国后在这间大医院担任要职,声名显赫。只是,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孩。却是他最难攻克的课题。 孟江住院的第一天,是夏子鸢连哄带骗进来的。那时他已经逐渐感觉目眩且头部绞痛,检查之后是她来拿的报告,岳航嘱咐她必须说服他住院治疗。可怜的女孩颤抖地捧着诊断报告不断问他是不是弄错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得了癌症?他同情地看着她,无能为力地欲转身离开,却被她一把拉住,哀哀恳求他千万不要告诉孟江真实的病情。他答应了,走了几步回头看,只见她抱着双膝颓然而坐,一双美目眼泪迷离。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曾见过类似模糊的影象,孤独无助的小女孩蹲在街角,茫然地望着对面橱窗里美丽的公主裙发呆。 做了一年多的主治医师,岳航自认不是一个特别有爱心的好医生,学医是基于兴趣,行医是为了不辜负那份高昂的薪金。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为了孟江的病疲于奔忙,不仅常到床前嘘寒问暖,还在看到夏子鸢抓着欠费单愁眉不展之后暗暗减免了部分不必要的收费。尽管如此,孟江的身体状况依然每况愈下,就在入院的一个月后,他们的积蓄告罄了,他才终于辗转得知身患癌症的真相。 孟江开始绝食,他拒绝输液,脾气暴躁如被惹毛的猛狮。直到陪同的夏子鸢顶不住饥饿疲累一头栽倒在床前,他挣扎下床搂着昏迷过去的女友失声痛哭,在场的医生护士莫不举手暗暗拭泪。岳航吩咐护士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待他陷入昏睡,便抱起夏子鸢径直回家。 岳航时常觉得自己很卑鄙,他以垫付孟江所有治疗费用为代价来占有夏子鸢,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可他想不到别的办法,除此之外她小小的心里容不下他。 和一个绝症病人抢爱情是很蠢的,他知道,他永远都比不上一个死人。 四 我可以帮你,但有一个条件。岳航一脸肃穆地望着惶乱失措的女孩说。你要搬进公寓,做我两个月时间的情人。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血色尽失。她的衣服口袋里揣着医院催缴的欠费单,一万两千块的欠费此刻对她和孟江来说犹如天文数字。假如不是岳航一直在帮忙推脱着,她和孟江此刻恐怕只能在城市最繁华的路段沿街乞讨了。如果不治疗,孟江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会死。没有别的选择了,比起挽留他的生命,她的身体算什么呢? 她像木偶一样麻木地轻轻点头,岳航满心郁结,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要的,只是她的心。可她除了心,什么都可以给他。这个认知让他心里阵阵刺痛。 岳医生,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两个月。化疗可以有效抑制癌细胞的快速扩散,但是最久不会超过两个月。 只有两个月了啊。她垂下头,长久地看着白色瓷砖地板不说话。岳航想安慰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说什么都是违心的。他站起来,倒了杯开水,转过身看见地上积了一小摊水渍。女孩站着低头不说话,却是在无声的哭,小小的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 傻丫头,哭有什么用。他抚上她的脸用拇指为她拭泪,她瑟缩着向后退了一小步,惊慌地抬起头瞪大了泪汪汪的眼睛。如水澄澈。 一声叹息。他克制不住,那样的纯蛊,那样的肌肤。去陪他吧,晚上跟我回家。他抵着她的额头不容辩驳地说。他想,风筝即使飞得再远,那根线始终是掌握在他手里的,等到天气恶化,那只风筝会记得回来的吧? 五 向日葵代表忠贞和希望。孟江仍把夏子鸢的葵花玉佩含在嘴里,口齿不清的说。 正在把一枝新折的向日葵插进花瓶的夏子鸢闻言打了个寒颤,花瓶一晃倒在桌子上,水流下来淌了一地。 可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是不是?孟江安静下来,斜倚在靠枕上一绺一绺地扯下枯槁暗泽的头发,像吹蒲公英一样举起手掌“呼”的吹出去。脸上有孩子似的天真表情。 夏子鸢看不下去,走到床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直地和他对望。夹杂了不舍、怜爱、失望和痛苦的凝视。孟江艰难地蠕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努力的看着,像是要把彼此的容颜牢牢记住,下辈子相遇的瞬间就能毫不犹豫地认出。她不知道上帝为什么把他带到她身边又要反悔,难道他真的容不下世间的幸福吗?孟江的父母离异多年,双方都已经失去联系,所有的朋友像躲瘟疫一样回避他们。上帝决绝得断掉了一切后路,在这个人情淡漠的世界上,他只剩下她了。他看起来像个被抛弃在街角的孤儿,睁着可怜兮兮的眼睛向每个路过的人乞讨温情。 四片冰冷的唇缓缓贴近,渴切地向对方索取温暖。他的舌头柔软无力,轻轻和着呼吸缠绕在一起。玉佩上下翻滚着,有了炽热的温度。她捧着他软弱无力的头颅,冰凉的眼泪流下来,深深渗进他的发根。 即使连亲吻的能力都在萎缩,爱情也始终在这里,不曾离去。 岳航推开201号房门,不期然看到了两人深情拥吻的一幕。他抡紧了拳头退出去,上下牙齿钝钝地摩擦着。拳头重重砸在墙上,白壁顿时浮现四道清晰的血痕。路过的小护士见状惊呼一声把他拉向楼下。 这只风筝走得太远了。岳航脸色铁青地回忆起方才撞见那一幕,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手指骨节还在抽痛,估计有半个月不能拿手术刀。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他呼吸紊乱地努力克制情绪,在休息室里打开空调冷却发热的头脑。此时,炎夏的天空一片沉沉的铅白色,一场暴风雨即将侵袭这座城市,街上的人们匆忙地赶路。所有失意的人,有空中狂舞飞扬的落叶那么多吗? 六 娃娃不要!岳航大叫着惊醒,眼前一片灰暗,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滴下来。身边的女孩蜷缩得像只刺猬,沉沉的睡着。 他抹了一把汗,回忆起纠缠了他数年的噩梦。梦中的小女孩笑靥如花,胸前戴了一个葵花形的碧玉,和他一起牵手快乐地奔跑。他记得这是童年的玩伴娃娃,他只知道她叫娃娃。他还记得她胸前的玉佩是他亲手给她戴上的,还一脸庄严地告诉她这是定情信物,会保她一生平安。我妈妈说,葵花是一种幸运的吉祥物。梦里似乎还回荡着这句童稚的宣言。可是,美好的画面突然一变,娃娃胸前的葵花玉佩竟长成一朵硕大的花盘将她吞没。岳航奋力伸出手去抓,却扑了个空。醒来。每次都是这样。 在留学的时候,他曾研究过一个关于人类从何时开始拥有七情六欲的课题。作了很多调查分析,他又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入手,始终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他是在八岁那年和娃娃拉勾许下终身的,八岁的孩子,在他们的脑子里究竟对爱情怀有怎样的观念,他已经忘记了。记忆里只剩下天真可人的娃娃,和那枚从母亲的化妆盒里偷来的葵花玉佩。后来他从母亲的遗物里翻出她的日记,得知那枚玉佩竟是祖传,而且只传儿媳,也就不怪母亲当初大发雷霆了。 和黑夜对峙了好一会儿,他松懈下来,觉得疲倦。他翻过身体从背后抱住夏子鸢,狠狠吸了一鼻子幽幽的体香。葵花的味道。这个女孩和葵花一样纯粹,如果常常笑,也会像娃娃一样娇俏可人。 是的,她像梦中的娃娃。爱情总是和相似的依恋有关。夏子鸢不安地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叮咛,嘴唇微微嘟起来,想是在做一个不甚满意的梦。岳航长叹了一口气,换个角度把头埋在她的胸前,让所有的欲望在体内熊熊焚化成灰烬。 七 医院是距离天堂和地狱最接近的地方,活着的人夹在中间观望。生活不断地证明,我们对于生命,是如此的无助。 孟江死了。在夏子鸢为他插上第一百零五枝向日葵闭目祷告的一瞬间,心电图传来一连串刺耳的声音。她不可思议地慢慢伸手过去试探,床上的孟江已经了无气息。她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许久才冲口而出了尖叫。 一块白布缓缓地即将覆盖他的脸,一旁呆滞着的夏子鸢忽然发狂似的扑上去。 等一下!玉佩呢?还有玉佩呢!她想撬开他的嘴巴,被岳航制止住了。 我要那块玉佩!他含在嘴里,那是我们的信物!她声嘶力竭地悲鸣。 岳航的脸色很难看。他让医务人员拿镊子来翻找,可是医务人员找到满头大汗都没有看到。拗不过一脸凄清的夏子鸢,岳航宣布解剖尸体。 经研究查证,孟江是由于吞咽玉佩梗塞而死。是自杀还是意外,无从得知。 岳航面色凝重地走出急救室,薄薄的白大褂浸透了汗水。 夏子鸢割腕自杀,被机警的岳航及时发现抢救回来。 他守了她一天一夜,不阖眼地寸步不离。她终于在阳光洒进房间的时候闪动着睫毛慢慢睁开了眼睛。她不看他,只望着窗台。那里有他让护士买来的一盆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恣意地怒放,是那么年轻而美丽的花朵。 你知道吗,我十八岁遇见孟江,他叫出我小时候的乳名。所以我知道,他就是我五岁那年私定终身的葵花情人。 我那么喜欢向日葵,是因为那块葵花玉佩。那是孟江搬家之前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我一直相信它能带来幸运。虽然他已经忘记了。 他住院的时候,我就把玉佩还给他,我希望幸运会回到他身上。可是,如果不是那块玉佩,他也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我的。是我害了他。 岳医生,我欠了你很多,能不能下辈子再还给你? 岳航不回答,她转过头去,看见他下巴新冒出的青青的胡须刺儿,被眼泪润湿了,闪闪发亮。她伸出手,摸摸那些青刺,虚弱地浮出一丝微笑。 他抓住她的手,贴在胡茬粗糙的脸颊上,哽噎地。 娃娃,我妈妈说,葵花是一种幸运的吉祥物。
附记:本文已发表《幸福》于2003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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