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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老师
作者:凤凰林 -上传日期:2006-2-17
  一 

  腊八老师出生的那一天刚好是农历腊月初八,父亲便给他取名叫腊八。腊八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做了山村小学里的老师,全村男女老幼便一律喊他腊八老师。 

  今年的腊月初八,腊八老师满五十岁了。腊八老师在五十岁时竟又面临着人生重大抉择。可供他选择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家老师,继续教书育人;一条是回家种田。因为上面文件已经下发,规定必须在二○○二年彻底解决民办教师问题,解决的途径也只有转为国家教师和辞退回家种田两种。 

  对于转为国家教师这条出路,腊八老师是没有自主权的,这得由上级主管部门在全面考核考试的基础上研究决定的。近二十多年来,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考核考试工作一直在进行着,一批又一批的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了,可腊八老师的转正每次都莫名其妙地差了那么一点点。旁观的人看着都替腊八老师惋惜着急,但腊八老师却一直保持着乐观和自信。 

  腊八老师的乐观和自信主要源于他对国家考核考试体制的公正公平原则的信赖。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腊八老师一方面更加用功地搞好教学工作,另一方面珍惜一切的业余时间,不打牌、不看电视,拼命地复习转正考试资料。功夫不负苦心人,腊八老师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特别优异的成绩。他所带的学生在每年全镇的统考中都名列全茅,他也每年被评为全县先进教育工作者;在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考试中,腊八老师的成绩几乎每次都在前十名。尽管国家文件白纸黑字写着要择优录用,可腊八老师一直被挡在择优的门外。时间久了,腊八老师的转正考试渐渐成了村民们共同体验的一个怪异的梦。 

  有人提醒腊八老师,别太相信什么考核考试的公平公正了,关键在于考核考试后的研究决定上。他们劝腊八老师去县里活动活动,请请客,送送礼。腊八老师每次听到这种话,便大为恼怒。因为县里主管教育的陈副县长和教委的肖主任都是他的学生。他坚信他学生的正直无私,坚信他们能秉公执法。他们还是他的学生时,他也是这么教育他们的。这些学生们都是腊八老师心中的骄傲。有人竟敢当着他的面怀疑他学生的党性和人格,这是对他最大的污辱和伤害。这些出息了的学生们逢年过节来看望他时,他在他们面前闭口不谈他的转正问题。那些学生也深知腊八老师的脾气,也闭口不提此事。于是,腊八老师的转正问题便成了一个漫长而又美丽的梦境,若有若无地飘荡着。 

  看来,这次的文件精神要给腊八老师为之奋斗了二十多年的梦境强行地划上一个句号。 

  腊八老师在他五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参加了全县的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考试。他在心里数了数,这是他第十六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转正考试了。走出考场时,他抬头看看淡蓝的天空,心里飘过一丝淡淡的喜悦和忧伤。喜悦是因为他觉得这次考试他发挥得特别好,估计能考个好成绩;忧伤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这次仍不能进入择优录用的门坎,自己从此就要告别他所热爱的教育事业不说,他所执教的山村小学将会就此取消,所有的孩子们,无论大小,都要转到二十里开外的中心小学就读。 

  他的这一场考试,可以说是关系到他自己和山村小学的命运。他太爱这所山村小学了。校舍是一个破旧的祠堂。但就是在这破旧的祠堂里,飞出了一个正县长、两个副县长,还有十二个正副局级干部。最让腊八老师自豪的还不是这些当了官的学生,而是自幼无父无母的残疾孤儿余正堂。余正堂天生畸形,前胸后背驼得比《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摩多还厉害。就是这样一个驼子,在腊八老师的教育和帮助下,现在已是全县闻名的企业家。 

  腊八老师用全部的身心爱着他的学校和他的学生们。学生们也用同样的心情回报着腊八老师的爱。每一个孩子进入学校后,腊八老师就开始对他们进行热爱学习追求知识渴望真理的启蒙教育。他在班上从来不对学生进行考试排名。他给学生们规定的目标是每次考试必须争取考满分,而不是考第一。 

  他认为,考第一只是超越别人的无知,而考满分则是超越自己的无知,只有那些能够不断超越自己的人才会成为真正的强者,才会成为对社会有益的人。在他的眼里,热爱学习的学生,将来一定会是爱岗敬业的人。他的这一教育理念影响了学生们的一生,所以他的学生们成材的比率十分惊人。 

  就在腊八老师站在考场外的台阶上感慨万千时,负责考场巡视的陈副县长和肖主任笑咪咪地赶过来和他打招呼。陈副县长说,腊八老师,中午我们请你吃饭,你就别忙着往回赶了。 

  腊八老师满眼慈爱地望着面前正春风得意的学生,摇摇手,连说不行,不行。 

  肖主任说,腊八老师,你得赏脸啊! 

  腊八老师一手拉着一个学生,语重心长地说,这次肯定不行,现在正是敏感时期,那么多的老师都盯着你们,不要让别人怀疑你们在这次转正考核工作中的公正啊! 

  陈副县长和肖主任对望了一眼,颇有深意地摇摇头,便不再坚持了。 

  在返回山村的中巴上,腊八老师心中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无论这次是否转正录用,他决不会让山村小学垮掉。万一他被淘汰掉,他就是自己筹钱,不拿政府工资津贴,也要坚持把学校办下去。 

   

  二 

  腊八老师五十岁生日那天,天公凑兴,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腊八老师心情大畅,便披上那件灰色棉大衣。腊八老师特别钟爱这件大衣,他自己戏称这件大衣为“毛泽东”大衣。腊八老师每次披上毛泽东大衣,便在心里感觉到毛泽东在黄土高原时指点江山的气魄。 

  每年腊八这天,都有一些学生特地赶回来庆祝腊八老师的生日。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学生官越做越大,来替腊八老师庆祝生日的学生也就相应越来越少了。看到这变化,腊八老师心里高兴。他的学生越抽不出时间来看望他,就证明了学生们的社会价值越大。 

  今年的腊八,只有在镇教育站工作的王兴站长赶来了。腊八老师披上灰大衣,见妻子还在准备酒菜,便拉上王兴出门去看看山野的雪景。 

  看到天地雄浑苍茫地被风雪搅拌在一起,腊八老师心里豪情顿生。他迎风而立,双手叉在腰间,吟诵起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来。 

  王兴望着腊八老师开始苍白的头发,听着腊八老师苍凉激越的吟诵,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的课堂上,眼睛便开始潮潮湿湿地模糊起来。 

  腊八老师朗诵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时,右手象毛泽东那样对着天地一挥,豪爽地笑起来,笑毕,他问王兴,怎么样,我的样子象不象毛泽东? 

  王兴微笑不语。 

  腊八老师有些急了,说,怎么,不象吗? 

  王兴说,毛泽东身材很高大,很魁梧呢。 

  腊八老师身材很瘦小,这一点他自己清楚。他说,小时候我就教过你们的,看事物不能只看外表,要看内在的本质。你说说看,我刚才的气魄象不象毛泽东。 

  王兴还没有想好答案,一直跟在腊八老师身后的老山羊突然调起皮来,扬起两只前蹄,一个俯冲,一脑袋撞向腊八老师。腊八老师猝不及防,顺着山坡滚了两滚,滚得满头满脸的雪,毛泽东式的灰大衣也掉在地上。 

  王兴正想着腊八老师与毛泽东的相似之处,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若是毛泽东也被老山羊顶了一跤的模样,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这样对腊八老师很不敬,就强忍住了笑,赶过去扶起腊八老师,将毛泽东大衣披在老师身上。 

  腊八老师偏着脑袋看着老山羊,笑骂道,老子活了五十岁都没栽过跟头,没想到今天在你这蠢货面前连栽了两个跟头。 

  骂完后,他慈爱地拍拍老山羊的脑袋,当着老山羊的面,对王兴讲起了老山羊的蠢事来。他说,这老山羊天生好斗,无论碰上谁家的羊,它都要迎上去和人家决一高低。隔壁张老汉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又高又大的绵羊。老山羊一见就来了精神,雄纠纠地迎上去向绵羊挑战。山羊和绵羊的格斗习惯不一样,山羊在发起攻击时,首先扬起前腿,人立起来,再顺势撞击对手;绵羊则是低着脑袋直接撞击对手。这两种习惯对老山羊可就大大的不利了。老山羊每次刚刚直立起来,肚皮毫无遮拦地对着绵羊,还没等它顺势下击时,绵羊坚硬的脑袋便咚的一声撞在老山羊柔软的肚皮上。老山羊上跃的力量再加上绵羊触撞的力量,往往使老山羊闹得人仰马翻。但老山羊一直不肯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下次再斗时,仍然敞开肚皮被绵羊攻击。 

  王兴望望老山羊,想着它触架时的蠢像,便不由地大笑起来。王兴笑着笑着,眼泪便灰蒙蒙地浸出眼眶。他望着腊八老师坚毅而又纯朴的脸,心里感叹,这是一位多么正直纯朴的好人啊。可惜,在这个时代里,腊八老师身上那闪光的东西已被人们抛弃了,被时代抛弃了,真是悲哀啊。这到底是腊八老师的悲哀,还是社会的悲哀,王兴自己也说不准。 

  喝酒的时候,自然说到了腊八老师转正的问题,王兴高兴地说,腊八老师,这次你的转正绝对没问题,我要提前祝贺你。 

  腊八老师喝了几杯酒,不由得伤感起来。他摸了一把已经沧桑的脸,说,这次转正考试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一股无名的激愤伴着酒精在王兴的心中扑腾起来。他为腊八老师感到不平,也为腊八老师感到悲哀。可怜的腊八老师,被冠冕堂皇的择优录取的公平公正原则骗了整整二十多年后,仍然对这一原则奉若神明。民办教师转正的考核考试,腊八老师哪次不是全县里的优中之优,可他又何曾被择优录取过呢? 

  王兴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气冲冲地说,腊八老师,别相信什么考核考试择优录用的鬼话,那都是骗人的。 

  腊八老师愕然地望着王兴,小心地问,不相信考核考试,那相信什么? 

  王兴说,钱,一切都是由钱来决定的,谁送的钱多,谁就被择优录取。 

  腊八老师笑了起来,说,你喝醉了,你转正难道也是用钱买的吗? 

  王兴也是十年前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一想起这事,他心里就憋得慌。他恨恨地说,你以为我转正真的是完全靠考核考试得来的么,我可没少给那帮王八羔子送钱呢。 

  腊八老师苍桑的脸上布满了乌云,嗫嚅着说,你骗人的吧? 

  王兴说,我就是骗亲娘亲老子,也不会骗你腊八老师啊。 

  腊八老师艰难地喘息着说,照你这么说,这次转正我又没希望了。 

  看到老师伤心的样子,王兴心有不忍,忙安慰道,这次你转正绝对没问题。 

  腊八老师急了,说,可我不会给他们送礼的。 

  王兴突然醒悟过来了,忙掩饰道,就是不送礼也没问题。 

  王兴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没有逃过腊八老师的眼睛。腊八老师脸上微微颤抖,他盯着王兴严厉地问,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王兴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几个嘴巴,但在老师严厉的目光下,他只得照实招供了。 

  他说,不是我们。是正堂以你的名义给陈副县长和肖主任各送了两万块钱。 

  腊八老师听了,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双目中流出浑浊的泪水。他拿起酒壶往杯子里倒酒,但执壶的手不停地颤抖,将酒水洒了一桌。 

  王兴看得心里发酸,但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老师,他瞅着腊八老师灰色大衣上的一个补丁,心想,腊八老师该脱掉这件毛泽东大衣了,因为它早已过时了。 

   

  三 

  王兴走后,腊八老师越想越生气。首先,他因为他的学生当了官后,竟然也收黑钱,现在竟收到老师头上了,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了。其次,他因为余正堂也学会了搞歪门斜道而生气。要知道,在腊八老师心中,余正堂虽然身材扭曲畸形,但他的心地是最纯洁朴实的。他一直坚信,即使天底下所有人的心都黑得象乌鸦似的,余正堂的心仍会象雪后的大地,一片洁白素净。 

  腊八老师这时突然强烈地挂念起余正堂来。以往每年的腊八,余正堂都来看望腊八老师,可今天余正堂竟无音无信,腊八老师心里感到深深的不安。 

  余正堂虽是腊八老师的学生,其实只比腊八老师小四岁。腊八老师到村小学任教时,余正堂刚刚满十四岁,因为无父无母,无亲无戚,便每天给生产队放牛。腊八老师经常注意到这个身材瘦小而又蹉跎怪异的男孩用炽热饥渴的眼光盯着学校发呆。在一次课外活动时,腊八老师走到驼背男孩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驼背男孩羞怯地低头不语。周围的男生们一齐哄笑起来,叫道,他叫驼子。腊八老师转身怒斥男生们,说,不要讥笑别人的生理缺陷。男生们见腊八老师发火,便一哄而散,边跑边高唱,驼子驼,驮粪箩,放臭屁,打大锣。 

  腊八老师听了男生们放肆的歌唱,微微皱皱眉头,问驼背男孩,你想读书吗? 

  驼背男孩点点头,动作轻微得象清风掠过水面的涟漪。 

  腊八老师摸摸驼背男孩的头,说,从明天起,你不要放牛了,来上学吧。 

  驼背男孩还真的没有名字,所有的人都喊他驼子,驼子便成了他的名字。驼子羞羞怯怯来上学时,腊八老师觉得第一件事就是要给驼子取个正正经经的名字。腊八老师望着驼子扭曲的身体,想了想,说,以后你就叫正堂吧,你要记住,一个人的外表可以扭曲,但心灵不能扭曲,只有心灵上堂堂正正的人,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虽然腊八老师给了驼子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但所有人仍然习惯性地喊他驼子。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人们只知道驼子,而不知道余正堂。后来余正堂成了富甲一方的财神爷后,人们也只在他本人和腊八老师面前才恭恭敬敬地喊他余正堂,而背地里仍然习惯称呼他驼子,只是加上一个姓氏,叫他余驼子。 

  余正堂上学的一切费用和一日三餐由腊八老师负责,后来余正堂干脆搬到学校里与腊八老师吃住在一起。 

  人们常说,上苍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它在一方面对一个人特别慷慨时,在另一方面就对他特别吝啬。上苍在身体上亏待余正堂时,在大脑上对他则格外地慷慨。余正堂脑袋瓜十分聪明,加上对读书十分着迷用功,进步神速,只两年便学完了小学的课程。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余正堂在腊八老师的鼓励下参加了高考,总分过了录取线,但在录取时,因为他身体的严重残疾而被淘汰掉了。 

  腊八老师为此事伤感了许久,好好的一个人才,因为天生的身体畸形就这样给糟蹋了,每每想到这些,腊八老师就心痛不已。心痛归心痛,腊八老师也毫无办法。 

  大学不能上,余正堂还得生活下去,要生活下去,就得吃饭穿衣,要吃饭穿衣,就得干活儿。但余正堂干不得活儿,于是生活就成了大问题。村里出于人道,便将余正堂评为五保,让他继续替生产队里放牛。 

  看到自己心爱的学生象游魂一样整天飘荡在牛屁股后面,腊八老师心里格外的不舒服。晚上睡不着觉时,腊八老师就琢磨这事儿。腊八老师琢磨了几个晚上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腊八老师在青青的山坡上找到了余正堂,说,你有手有脚,还有一个比别人聪明的大脑,对吧。余正堂茫然地望着腊八老师,不知所措。腊八老师继续说,既然你什么也不缺,干吗要当五保给人放牛呢。 

  余正堂羞愧地说,我还能干什么呢? 

  腊八老师说,只要你想干,天下有意义的事儿多了。现在国家大力扶持个体经济,你是残疾人,可以免税,你不妨试着做做生意。 

  余正堂脸红脖子粗,期期艾艾地说,我上哪儿弄本去呢? 

  腊八老师慈爱地一笑,说,这用不着你操心。 

  没过几天,腊八老师就将东借西凑凑起来的四千块钱交到余正堂手中。余正堂从此蹒跚地捱进了商海。他也算是中国第一批下海的人了。 

   

  四 

  余正堂在腊八老师的鼓励和帮助下,终于放下了牧牛棍,摸摸索索地做起生意来。那时全国的经济体制改革刚刚起步,虽然国家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力发展个体经济,但文革的余热犹存,勇于下海做生意的人并不多,各级政府的官员们心里着急,于是对个体户的政策一放再放,致使那时的商海成了后来商人们资本原始积累的黄金时期。 

  余正堂开始揣着腊八老师的四千块钱,小心翼翼地批发些日常用品走村串户地卖,以每天一至十元的速度滚动着资金的雪球,在不经意间,四千块钱的雪球被滚成了一万四千多元的雪球。当第一次手捧着那一万元钱时,余正堂心里砰砰乱跳,既紧张又激动,同时又有些狗咬刺猬般的不知所措。他可是农村经济改革潮流中的第一批名副其实的万元户啊。 

  余正堂将一万块钱捆好,用帆布包拎着,走进腊八老师的房间,很谦卑地将帆布包放在腊八老师的办公桌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腊八老师打开帆布包,抚摸着齐齐整整的十沓人民币,笑问,这都是赚来的么。 

  余正堂点点头,怯怯地说,送给你的。 

  腊八老师皱皱眉,说,给我干嘛? 

  余正堂说,修校舍啊。 

  腊八老师常常和学生们说,你们要发奋学习,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要将我们的破校舍改造成楼房,让所有的孩子们在明亮整洁的教室里读书学习。腊八老师这一心愿是用来激励学生们的,没想到第一个来为他实现心愿的学生竟是这位残疾的余正堂。 

  腊八老师喉咙有些哽塞了,他将钱推给余正堂,严厉地说,你能记得老师的话,老师就很感激了。但你现在还不能算是真正有出息了,你要以这些钱做资本,将雪球滚得越来越大,等到那时再来建校舍也不迟。记住我的话,不要小富则安,做人要有远大理想。 

  余正堂象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恭敬地说,腊八老师,我知道我错了。 

  腊八老师站起身,将帆布包交到余正堂手里,再扶着余正堂的肩头,说,好好干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余正堂天生的残疾和畸形,这本是他要想过正常生活的天然障碍,但他在商海里硬是将这一天然障碍变成了事业发展的优势。首先,因为他是残疾人,各主管部门免了他所有的税费,使他经营的利润含金量比别人的高;其次,因为他是残疾人,再加上为人诚实忠厚,人们出于善良的天性都愿意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余正堂的生意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做得越来越火红。 

  也许是因为自己天生残疾畸形的原故,余正堂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羞羞怯怯地做人,从不招摇。当县委书记和县长在每年的表彰大会上给先富起来的万元户戴上大红花时,余正堂却怀揣着十几万元的资金,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套着解放牌胶鞋,拎着蛇皮袋,朴朴素素地当着小贩。除了腊八老师以外,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是方圆百里内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了。很多时候,一些善良的人误认为他是乞丐,慷慨地施舍他一些零钱。他并不认为这是对他的羞辱,默默地接过钱,给人一个感激的微笑后,继续忙碌着他的生意。也有几次他走进饭馆,在饭桌边刚坐下,饭馆老板也不问他需要吃啥,将其他客人吃过的残汤剩菜干脆利落地往碗里一倒,砰地放在他面前,满脸不悦地挥挥手,喝道,端门外吃去。余正堂二话不说,捧了碗,乖乖地蹲在门口吃起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计划经济和商品经济并行。这种经济模式造就了一批倒爷们。民间又称倒爷为官倒,因为只有与官们沾上联系的人才有资格当倒爷。倒爷们通过政府官员们以极低的计划价格买进物质,然后投放市场以较高的市场价格卖出。这一进一出之间的差价之大十分惊人。 

  余正堂没有当官的亲威朋友,又受腊八老师正统思想的影响,不会送礼行贿,自然就当不成倒爷,他也没想过要当倒爷。虽然他不想当倒爷,可一个有关系却没有资金的人找到了他,希望和他合作,一起当倒爷。 

  余正堂拿不定主意,便去问腊八老师。当时的官倒是令百姓们切齿痛恨的权力腐败,可以说中国后来的腐败是由官倒启蒙发展而来的。 

  腊八老师一听,当即否定了那个人的提议。腊八老师认为,那种钱虽说好赚,毕竟带有肮脏气。腊八老师说不能干,余正堂说什么也不会干的。 

  那个有关系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发财的机会白白地溜掉,急得心中冒火。他见说不动余正堂,便转而游说腊八老师,最后一着急扑通跪在腊八老师面前,说,我喊你腊八爷爷总行了吧。 

  腊八老师被缠着没法,只好松口了,说,合伙做生意可以,但有一个要求,正堂只出钱,至于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不敢让正堂去参与。 

  那人一听大喜,只差没有给腊八老师磕头了。他激动地说,腊八爷爷,你真是我的亲爷爷,不,是比亲爷爷还亲。 

  腊八老师很不高兴,说,起来吧,为了钱,简直连人格脸面都不要了,真不象话。 

  那人连连点头称是,慌忙爬起来。后来腊八老师对余正堂说,此人人格低劣,和他合伙做生意,你可得小心点。余正堂郑重地点头称是,在余正堂的心目中,腊八老师的话就是圣旨。也难怪,在这人世上,腊八老师是唯一一个将他余正堂当人看的人啊。 

   

  五 

  经那位有关系的官倒倒腾了几年后,余正堂资金的雪球迅速地膨胀了十几倍。这时,他已不显山不显水地拥有了百万资金。但在许多人的眼里,他仍然是穿着破衣服,套着解放牌胶鞋,拎着蛇皮袋的驼子。 

  余正堂在资金过百万时,又找到了腊八老师,说,现在我可以修校舍了吧。 

  腊八老师愉快地笑着,说,还不是时候,你还得往大里奔。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市场经济渐渐地走上了正轨,官倒也慢慢淡出了历史的舞台。中国人民经过十几年的改革,口袋里的钱渐渐地多了起来,国力也跟着强大起来了,各项建设投资也突然膨胀起来了。于是这一时期的金融市场火爆起来了,吸收资金成了赚钱的快捷途径。许多银行为了和私营业主、合资公司、保险公司等争夺社会闲置资金,不惜将存款利率提高到5-10%。 

  因为金钱重要,拥有金钱的人也就重要了。正如中国老话所说的水涨船高,金钱是水,拥有金钱的人就是浮在水上的船,无论水怎么涨,船永远高高地浮在上面。余正堂一直想躲在水底下,可水硬是将他漂浮起来了。社会上各路人马都在寻找资金来源,余正堂的钱经常在银行里进出,银行里的人眼睛雪亮着。在储蓄任务的重压下,几个大银行的正副行长,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夹着真皮公文包,整天屁颠屁颠地跟着身穿破旧衣服,脚套解放牌胶鞋,手拎蛇皮袋子的余正堂打转。这种情景有些不伦不类地怪异滑稽,所以难免不引起人们的关注和猜测。关注猜测的结果让人们惊恐地发现,他们从没将其当作人而正眼瞧一瞧的驼子,竟是一匹金骆驼了,而且是纯金的,价值在百万以上。 

  余正堂成了金骆驼后,麻烦就来了,他再也过不成一向喜欢的默默无闻的冷寂的日子了。乡亲们不再喊他驼子了,改口喊他正堂或老板。这种表面上的恭敬令余正堂深深不安。 

  余正堂虽然身体先天扭曲,大脑和心灵并没被扭曲,而且比正常人还要正常一些。他明白,他在人们心目中仍是过去的驼子,只是多了一些身外的金钱罢了。他的巨额财富在人们心中引起了极其丰富复杂的情绪,里面有羡慕、嫉妒,甚至有仇恨。 

  刚开始,人们非常不习惯仰视这个他们一向怜悯甚至轻视的驼子,非常非常的不习惯,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痛苦地步。甚至有人不怀好意地提议村里收回余驼子的财富,理由是驼子一直是村里养活的五保户。既然是五保户,他的财富就应该归村里所有,村干部们本来对驼子的巨额财富有些眼热,经村民们一怂恿,也不免动心。全部没收,于理于法都说不通,村干部这点常识还是懂的,但分一杯羹总可以吧。于是村干部们特意办了一桌酒席,专门请驼子的客。几杯酒下肚,村干部打着哈哈将想法说了,余正堂听罢,沉默了半天才说,我的钱肯定是要花在本村的,但绝对不能按你们说的那个花法。就在余正堂被村干部们逼得手足无措时,他借口上茅厕,打发一个小孩去找来腊八老师。村干部们谁都不怕,就怕腊八老师,不是腊八老师厉害,而是腊八老师身上的一股正气让他们有些气短。腊八老师一出现在门口,村干部们就慌了神,赶忙起来给腊八老师让座上酒。腊八老师也不落座,盯着村干部们说,你们都有手有腿,伸手向一个残疾人要钱,难道不羞愧么。 

  人们慢慢地接受了驼子有钱的事实,背后开始叫他余驼子了。余正堂的金钱让他争回了姓氏权。他自我嘲笑说,自己比阿Q还是要强那么一点点。人们接受了余驼子有钱的事实后,就开始操心起这么多钱的花法来。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该给余驼子说上一房媳妇,成个家,说不定还会生个一儿半女的,这样的话,那么多钱就会有着落了,大家也就心净了。看着那么一大笔钱在天上飞着飘着,总是让人闹心伤神的事。目标既定,人们就张罗开了,大家都想着,希望自己首先给驼子说媒成功,因为说媒成功者,以后对驼子的家庭有心理上的控制特权。山村家庭都是女的当家作主,象驼子这样的残疾人,找了媳妇后,一切还不是光听媳妇的。媳妇听谁的,听媒人的呗。你想想,如果没有媒人,这媳妇怎么会成为拥有百万钱财的余驼子的媳妇,她还会不一辈子将媒人当恩人般供着吗。各路媒人明争暗争,把山村搞得沸沸扬扬,激动难安。 

  余正堂却仍是羞羞怯怯,低眉顺眼的,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有些媒人着急了,便跑去找腊八老师。腊八老师一听,也觉得这事很重要,余正堂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确实应该找个媳妇,两个人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以前没条件,也不存这个指望,现在条件成熟了,这事也该办一办了。 

  腊八老师便找到余正堂,催问此事,余正堂急红了脸说,腊八老师,你说这是给我找媳妇还是给钱找媳妇啊。 

  腊八老师说,当然是给你找媳妇。 

  余正堂说,腊八老师,别的一切我听你的,这事不成,你看我这样子,用得着找媳妇吗? 

  腊八老师忧虑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若是有个三病两痛的,或将来老了总得有个人照料才行吧。 

  这里说媒的热闹还没散场,镇里县里的领导又开始忙乎开了。毕竟余正堂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县里的首富啊,是成功的私人业主和身残志不残的典型,是一个具有多种利用价值的人。镇里县里的领导坐着小车找上门来,表面是树立他们关心群众深入群众的形象,暗里则仍是瞄着余正堂的资金,镇里县里的财政亏空太多,领导们心里整天想着的都是钱。领导们本以为余正堂见他们屈尊降贵地登门会受宠若惊,但看余正堂平静得有些冷淡,心里不免有点失落。 

   

  六 

  第一次,县里领导在镇领导的陪同下,在余正堂那里碰了个冷脸,怏怏地跑回去了。没过几天,县长亲自来了。镇领导为了不让县长丢脸,早就开始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他们知道余正堂最敬重腊八老师,所以他们没有领着县长直扑余正堂家里,而是先上腊八老师的学校里视察关怀一下。 

  县长在破旧祠堂里转了一圈,激动地拉着腊八的手说,在这么破旧的教室里,你竟能培育出那么多的优秀人才,真是奇迹啊! 

  腊八老师淡然一笑,说,那是他们个人努力的结果,我可不敢贪天之功据为已有。 

  镇长说,听说从破教室里走出了一位企业家,腊八老师能否引见引见。 

  腊八老师无奈,只得带县长去拜访余正堂,尽管腊八老师并不崇拜畏惧县长,但起码的面子得顾过去。腊八老师领着县长一行到了余正堂栖身的破屋前,腊八老师笔直走进那又破又暗的屋里,县长本来与腊八老师并肩而行,到了门口,微微有些惊讶,略一犹豫,脚步便停了下来,县长在脑海里无法将全县的首富与眼前的破房子联系起来。 

  县长皱皱眉头,正想问镇长这是怎么回事,就见腊八老师陪着一个矮且驼背的人站在了门口。镇长赶紧给双方介绍,因为平时私下里习惯喊余驼子,镇长以为余驼子就是他的真名真姓,于是他向县长介绍说,这位就是身残志不残的农民企业家余驼子。 

  县长赶紧握着余驼子的手,热情地说,余驼子,不简单啊,了不起啊。 

  腊八老师有些生气,纠正说,他叫余正堂,堂堂正正的意思,不叫余驼子。 

  县长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快乐地说,这名字起得好,身体残疾,内心堂正,名副其实,名副其实。随行的人员也齐声附和,说,就是,就是。 

  县长平时总是颐指气使惯了,不知怎地,今天遇上了这其貌不扬的师生俩,他总觉得有些缩手缩脚的别扭。他们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股不卑不亢的气息让县长屈尊降贵的优越感象山里的雾气,变得空空落落,飘飘荡荡起来。县长这次来,是想用县政协委员的空帽子套出余正堂口袋里实实在在的金钱来为全县经济建设做贡献的。今日一见,他知道他的计划估计要泡汤,因为余正堂看来不是可以用虚名能够打动的人。 

  县长和余正堂客套完毕,便说明了此行真正来意,说,正堂啊,你是本县的能人,我代表全县人民邀请你出山为全县的经济建设献计献策。说罢,头也不回地将手伸向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秘书。 

  秘书连忙从公文包里抽出在镇政府填好的聘书递给县长。县长接过聘书,勃然大怒,训斥秘书说,你名字都没填好,给我干啥! 

  秘书觉得很奇怪,明明填好了的,怎说没填好呢,他一头雾水地接过来一看,原来镇长填的名字是余驼子。秘书被这一疏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幸亏他随身带有盖好大印的空白聘书,便赶快填了,让县长当场宣读。 

  乡亲们弄不清政协委员到底是什么官,心想既是县里的官,那肯定比村长甚至镇长还大。这一下,他们心中对余驼子仍然存在的那么一点点的嫉妒和不服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们在私下里争论不休。一帮人说,余驼子肯定要提升为县长了。另一帮人不屑地说,县长值什么,从古到今,那些县太爷们除了会糟蹋百姓的血汗钱,还能干些什么。不信,让他脱了乌纱帽和余驼子比一比,莫说赚几百万,我看他连几万也赚不来。还有人担忧地说,按余驼子的本事,当个县长肯定没问题,可他那样子能上台讲话能上电视亮相么。这一担忧说得大家都哑口无言了。大家都在心里怅然若失地想,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乡亲们心中那点障碍消除后,便主动和余驼子套近乎。余正堂也开始悄悄地帮助村里的困难户们,刚开始,他采取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给困难户们送送东西,补贴点钱。后来腊八老师告诫他说,你这不是在帮他们,倒是在害他们。余正堂说,怎么是害他们呢。腊八老师说,物质上的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穷了志气,穷了骨气。你这种帮法会帮掉他们的志气和骨气的。 

  余正堂有些不解,说,那怎么帮他们呢? 

  腊八老师说,不要直接给钱给物,变着法子帮吧。让他们投资点钱,由你经营,每年给他们分红,这样他们就不会养成乞丐习气。 

  余正堂听从了腊八老师的建议,向一些困难户借资经营,每月给他们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五十的利息。 

  在余正堂的帮助下,村里贫困户不仅在经济上摆脱了贫困,而且在心理上也摆脱了贫困。他们从余正堂那里投资并收取红利的过程中渐渐地学会了做生意,慢慢离开余正堂的扶持,单独做起生意来。 

  这事在村里传开后,乡亲们心里有些痒痒的。他们纷纷将信用社里的存款取出来,好说歹说,非要放在余正堂手中生息。都是乡里乡亲的,余正堂也不好厚此薄彼,只好无可奈何地收下了,每年年终将丰厚的利息送到各家各户手中。 

  在高息回报的诱惑下,四面八方的金钱争先恐后地哗哗地向余正堂奔涌而来。这样一来,别说旁人弄不清余正堂手上有多少资金,恐怕连余正堂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钱。 

  俗话说,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最终难免一刀。想到余正堂孤身一人,又是残疾,手上拥有那么多的金钱,腊八老师不免常常为他感到暗暗担忧,若是连着几天没有余正堂的音信,腊八老师就有些吃不香睡不稳了。 

  这段时间里,腊八老师忙着自己转正考试的事,便把余正堂暂时忘在了一边,现在考试结束了,又逢他五十岁的生日,腊八老师突然想起已经有几十天没有余正堂的消息了,隐隐的不安象厚重的阴云压在腊八老师的心头。 

   

  七 

  除了腊八老师,还有人在惦念着余正堂。他们是陈副县长和教委的肖主任。他们两人和余正堂是同一届的学生。当时唱着“驼子驼、驼粪箩、放臭屁、打大锣”的男生里就有他们两个。虽然是同门师兄弟,但他们和其他男孩一样,从来就没有将余正堂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总是抓住一切的机会嘲笑捉弄余正堂。他们看着余正堂前胸后背上如山峰般突兀的驼子,极力想弄明白余正堂晚上怎么睡觉。他们猜测余正堂可能在床上打了一个洞,睡觉时将驼子放进洞里。为了验证这一猜测的正确性,他们伙同其他同学在地上挖一个坑,将余正堂扳翻后,将他背上的驼子对着坑躺在上面,再用绳子绑了他的手脚,令余正堂左翻右滚,怎么也挣扎不起来。为了这些恶作剧,他们不知挨了腊八老师多少批评。 

  后来他们参加了工作,并当了官,越发不将余正堂放在眼里了。没想到,就在他们一不留意的时候,余正堂竟成了本地首富,他们既觉得惊异,又觉得好笑。直到这时,他们才不得不佩服腊八老师的眼力。他们在心中暗自惊讶,幸亏他是一个驼子,否则同学里面,余正堂会是飞黄腾达得最快的一个。 

  想到余正堂,陈副县长和肖主任他们心里总有一丝的失落象山谷里的薄雾若隐若现地飘着。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金钱可比权力更硬朗实在。没有金钱做后盾的权力,就象纸扎的老虎,虽然象模象样,可毕竟威风不起来。在这贫困的山区县里,即使当上几辈子的县长,恐怕也不能攒够余正堂那么多的钱。命运啊,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在小学时,陈副县长和肖主任他们在一起喜欢研究余正堂晚上怎么睡觉。现在他们碰在一起谈起余正堂时,更多的则是关心他孤身一人积聚了这么多钱的用法。关心归关心,但要他们开口向余正堂拉赞助,他们说啥也拉不下这脸面。 

  这次腊八老师转正是让余正堂放放血的最名正言顺也最天经地义的机会。他们都知道,余正堂这一生中唯一尊敬爱戴的人便是腊八老师。为了腊八老师,别说让他出点钱,就是让他将小命搭上,他也决不会犹豫的。 

  其实,按考试考核的标准,腊八老师早就该转正了。陈副县长和肖主任每次也想将腊八老师的事给办了。但因为每次的转正名额,除了要照顾关系户和花了钱送了礼的人以后,就再也没有多余的了。当一些自我感觉考试没问题的老师对考试考核的公正性提出质疑时,他们会一身正气地反问提出质疑的老师,说,连我们的腊八老师都没能转正,你们还有什么可疑的。有腊八老师这一挡箭牌在他们面前挡着,其他落选的老师也只能忍气吞声。是呀,这些官们连自己老师的转正问题都没有开后门,这些官们的公正廉洁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陈副县长和肖主任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收腊八老师的钱。再说了,即使他们敢收,腊八老师也没有钱送。不知是人穷了才有骨气,还是因为有了骨气才穷,腊八老师反正是一贫如洗的,别人家里彩电换了好几茬了,腊八老师家至今连黑白电视也没有。有的学生看了过意不去,送了他一台彩电,腊八老师拒绝了不说,还狠狠地训了学生一通。不能收腊八老师的钱,变通一下,收点余正堂的钱是合情合理的,反正余正堂有的是钱。这个时候的陈副县长和肖主任也正急着要钱花,他们的儿子一个在美国读书,一个在法国读书,一年最少也得二三十万元,他们那点工资简直是杯水车薪。 

  肖主任知道余正堂和王兴的关系亲如兄弟,无话不谈,所以他便将腊八老师转正需要花点钱打通一下关系的事轻描淡写地和王兴说了。王兴心领神会,马上找余正堂商量瞒着腊八老师走走门路。听说能为腊八老师尽尽力,余正堂正是求之不得,他问王兴,这事得花多少钱。王兴说,民办教师都穷,能送两万就撑破天了。余正堂说,那我就出四万吧。 

  肖主任收到王兴送过来的四万元时,既有些惊喜,又有些恼怒。因为对于一般民办老师来说,四万元是一笔大数目,但对于余正堂来说,四万元则有点门缝里瞧人的意思。他想,象余正堂这种有钱的人,出个十万二十万也是小意思。 

  肖主任和陈副县长自小到大都是铁杆兄弟。他将四万元全部给了陈副县长,说,我非得让余正堂在腊八老师这件事情上狠狠放放血不可。 

  陈副县长笑道,论理这驼子也该放放血,但这件事千万不能让腊八老师知道,否则麻烦就大了。 

  肖主任说,老哥你放心,王兴和驼子都知道腊八老师的脾气,他们帮着瞒都瞒不及呢。 

  陈副县长和肖主任虽然当了官,而且都是腊八老师的顶头上司,可他们仍象小学时代一样,见了腊八老师仍不免发怵,小时候是出于对老师的敬畏,现在当了官,则是不敢正视腊八老师嫉恶如仇的性子。所以对于腊八老师,他们尽量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尽量避着腊八老师。 

   

  八 

  王兴从腊八老师家出来,后悔得直想自己抽自己的嘴巴。他悔恨自己酒后胡说八道,竟然将余正堂暗地里使钱的事和腊八老师说了。他知道,凭着腊八老师的为人,他宁愿回家种田放羊,也不愿意采取这种不光彩的手段转为国家教师。而收钱办事的竟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这更无异于在腊八老师的心上深深地扎了一刀。 

  如果腊八老师这次不能顺利地转正,那么他的一张嘴就是罪魁祸首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兴就在这种焦虑后悔中煎熬着,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了祸从口出的深刻含义。 

  王兴自幼丧母,父亲是一个非常老实本分的农民,父子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有些暗无天日。如果不是腊八老师的几番努力,王兴根本就没有入学的机会。在学校里,王兴和余正堂一样,也是被同学们嘲笑捉弄的对象。在他苦难的童年里,腊八老师的关心和爱护,点亮了他人生的希望之光。所以,他和余正堂一样,对腊八老师一直怀着无比深厚的尊敬和热爱,也正因为如此,他和余正堂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最亲近的同学。 

  王兴由于心里有鬼,便时刻关注着这次民办教师转正考试的动态,在考试成绩快要出来的时候,他决定去县城一趟,亲自找肖主任探探口风。 

  肖主任一见王兴,满脸的笑意,说,哎呀,老同学来了啊,我正要找你呢。 

  王兴不自然地笑道,你堂堂的主任,找我能有啥事呢? 

  肖主任哈哈一笑,说,都是老同学,你这样说见外了不是。中午别走,去我家吃饭,请陈副县长作陪,怎样? 

  王兴有些犯难,说,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啊? 

  肖主任拍拍他的肩,说,你没有谁有啊,当年那么多同学里,就你和驼子是腊八老师的心肝宝贝呢。 

  肖主任和陈副县长的异常亲热令王兴有些忐忑不安,他自小习惯了他们对自己的嘲弄和不屑,而现在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官员,他们亲热的笑容,让王兴觉得自己在一个阴谋的虚空中沉浮着。 

  喝酒时,王兴小心翼翼地问,腊八老师这次转正的事没问题吧。 

  陈副县长说,别忘了,腊八老师也是我们的老师,他的事我们能不放在心上吗? 

  肖主任忙点头赞同,说,是呀是呀,只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全县有八百多人参与竞争,可名额只有五十个,竞争激烈啊! 

  王兴一听他们的口气,心就一下子提了上来,说,腊八老师考试应该没有问题的。 

  肖主任说,考试考核只是作为参考条件,关键是综合评审上,那么多评委,也不是我和陈县长两人说了算,现在其他的民办教师都在活动关系,结果会怎样,还难说得很。 

  王兴着急地说,腊八老师的性格你们都知道,他不会跑关系的。要跑也只能指望你们暗中给他们跑跑。 

  陈副县长心不在焉地把弄着酒杯,似乎没听见王兴的话。肖主任说,你以为我们不着急不跑啊,可涉及到那么多个评委和方方面面的关系,得有钱才行啊。 

  王兴一听就明白了,说,正堂说了,只要能为腊八老师办成这事,花多少钱都行。你们尽管出力,我再找正堂去。 

   

  九 

  自从生日那天以后,腊八老师就有些心神不宁,灵魂象是一个受了惊吓的鸟儿,躲在巢里瑟瑟地抖索着。一方面余正堂的毫无音信让他心焦。另一方面,他一直认为很有出息,也一直让他引以自豪的学生竟干起了贪官污吏的勾当来了,这让他很伤心,也很羞愧,这件事象一块又冷又硬的冰块哽在他的心里让他坐卧不宁。 

  送走王兴后,腊八老师就想立刻下县城去找陈副县长和肖主任,及时制止他们不法且不义的行为,只因当时下着大雪,交通阻断,便耽搁下来了。后来天睛了,他又被学校里的事情缠住了脱不开身。这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备完课,改完学生的作业,躺在床上时,他的良心就开始折腾他,拷问他。他知道,如果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余正堂和王兴在他转正的事情上做做手脚,他转正的事就更有把握了,他也就可以继续安心地留在课堂上从事他所热爱的教育事业了。但这样一来,他还配为人师表,还有资格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教育孩子们怎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吗。他一辈子崇尚做人的气节和人格,崇尚中国文人信奉的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的骨气,如果必定要以丧失气节为代价才能转正为国家教师,那么他宁可放弃这最后一次机会,回家种田,也不愿继续留在学校教书。 

  腊八老师在这种心情中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天。他将家里的事情安排了一下,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先沿着一条曲折幽静的山道下山,大约花了一个钟头走到一条河边,河对岸就是公路。河上没有桥,人们上公路得趟水过河。冬天的河水很刺骨,让腊八老师不由自主也打了一个寒噤。腊八老师在教育孩子们时,常常说起两个心愿,希望孩子们自小用功读书,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要造福乡亲们,一是将山村小学建好,另一个就是为乡亲们在这条河上修一座桥,让乡亲们大冬天里不再赤脚过河。腊八老师在感受到河水的冰凉时,不由地想起了他的心愿来。他想,从目前情况看,只有正堂才有心并有能力帮他完成这两个心愿了。想到余正堂,腊八老师感到心中有一种情绪在温暖柔润地漾开,波及全身。但一想到他此行的目的,刺骨的寒冷又从脚底往心里直逼过来。他教书教了这么多年,所教过的学生一茬接一茬地走向社会,他不惧怕这些学生们会成为无益于社会的人,因为有益于社会上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只能是自食其力而已。他最惧怕的是他的学生会变成有害于社会的人。中国古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学生不教,理所当然是老师之过了。如果学生成为有害于社会的人,他这做为老师的人,便是第一个罪魁祸首,真正是罪责难逃。这种想法让腊八老师浑身都是嗖嗖冷气在转悠。 

  腊八老师到教委时,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了。教委办公室胡主任认识腊八老师,知道他是肖主任的启蒙老师,所以对腊八老师十分热情。胡主任满脸笑容,说,哟,你老可是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腊八老师环顾左右,没有见到肖主任的踪影,便随意问了问转正考试的结果出来没有。 

  胡主任犹豫了一下,说,结果应该出来了,不过按规定,在录取工作未结束前,是不能公布,也不能寻查的。 

  腊八老师淡淡地点点头,便告辞走出了教委办公楼。他在教委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去肖主任家。 

  当腊八老师站在肖主任家门口时,正在喝酒的三个人都颇感意外地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好半天连招呼都忘了打。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变化无常。陈副县长和肖主任更多的是尴尬和惊讶,就象他们心里欺骗算计腊八老师的想法让腊八老师一眼看穿了似的。王兴则是满脸的恐惧和绝望,端在手中的酒杯摇摇晃晃,将酒泼得到处都是。 

  还是陈副县长和肖主任首先反应过来。他们立马换上灿烂的笑脸,热情地迎了过去,一迭声说,真是稀客稀客,我们三个正唠叨着你呢,你就到了。 

  肖主任忙着给腊八老师搬椅子,添酒杯,并冲着厨房里招呼他媳妇,说,来了贵客,快加几道菜来。 

  忙乱一阵后,各人的心情渐渐地平和适应过来了,酒也重新喝起来了。陈副县长率先端起酒杯,朝肖主任和王兴看了一眼,二人马上会意,忙陪着端杯站起来,众星捧月般恭恭敬敬地围着腊八老师。 

  陈副县长说,腊八老师,我们三兄弟首先共同敬你老一杯。说完,三人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望着腊八老师。 

  腊八老师也不客套,很爽快地端杯一饮而尽。三个学生一齐微笑,说,腊八老师豪气不减当年。 

  腊八老师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看着你们一个一个比我有出息,我心里高兴,来,我借花献佛,敬你们三个一杯。 

  三人忙站起来,忙谢道,不敢,不敢。 

  腊八老师端杯一扬,说,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喝。说完,他一仰脖子干了,三个也只好乖乖地干了各自的酒。 

  腊八老师露出满意的微笑,说,看来我的话还是管用的,只不知你们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 

  王兴一听,深身的血液随着喝下去的酒一起,闹哄哄地往脑门窜。他有些结巴地说,腊八老师的话我们自小就听的,何况现在呢。 

  腊八老师摆摆手,说,我老了,在你们的仕途上也帮不了你们,但我也不会拖你们的后腿,更不会把你们往邪路上引的,你们说是吧? 

  三人听了腊八老师的话,面面相觑,脸胀得通红,肖主任说,腊八老师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你转正的事,我和陈县长正忙着替你打理呢。 

  腊八老师语气有些伤感起来,他说,难得你们将我的事放在心上,我今天不是为我转正的事,而是为了你们的前途而来的,我的事,按政策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我可不能为了我的事让你们违反政策,甚至是违法乱纪。 

  一直沉默着的陈副县长脸上有些挂不住。自他走上仕途之路后,还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颐指气使过,所以腊八老师的话让他很不习惯,也很不高兴。尽管腊八老师是他的老师,是他的长辈,但他毕竟现在是县长了,而不是坐在祠堂里的小学生。 

  陈副县长收起了微笑,正色道,腊八老师,你放心,我们会按政策办理,绝对不会徇私舞弊的。 

  腊八老师点点头,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还是我过去的老话,光有想法不行,得看行动。据说你们为了打理我的事情,收了正堂四万块钱,今天我就是专门来收回这笔钱的。 

  陈副县长和肖主任脸色由红到白,由白到青地变幻了几次。他们将目光一齐射向王兴,目光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愤怒和鄙夷。 

  王兴低了头,不敢迎接他们两人的目光。他浑身颤抖,话语里几乎带着哭腔说,腊八老师,并不是他们两人要你的钱,他们是帮你打通其他门路。 

  陈副县长阴沉着脸,喝住王兴,不要解释了,把钱退了就是。 

  腊八老师收了钱,当面点清后放进提包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感觉上就象将他的学生们从牢门口拉回了一般的欢喜。他喝酒的兴致一下窜了上来,说,好了,我们接着喝酒。 

  他的三个学生各怀心事,意兴阑珊,但在表面上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和腊八老师推怀换盏,甚至是推心置腹起来。 

   

  十 

  从肖主任家里出来后,王兴觉得他的整个人,包括肉体里的灵魂,还有周围的一切,都象一团飘浮的云彩,晃晃悠悠地浮动着。他知道这种飘浮感不是由于酒精的作用,而是由于他内心里浓稠的羞愧、悔恨和忧虑等不良情绪造成的。 

  腊八老师在王兴前面走着,王兴能够在飘浮中看到腊八老师苍白的头发和挺直的脊背。他很羡慕敬佩腊八老师那股无欲无求无私无畏的气概。虽然腊八老师身材瘦小,王兴此时却能真切地感受到腊八老师所说的毛泽东的气魄在他身上流淌着。这种气魄是用肉眼看不见的,而只能用灵魂用心去感知、去触摸。 

  王兴对自己内心里的患得患失感到羞惭,但他又不能真正达到腊八老师那种无欲则刚的气节和骨气。他感觉到,自小受腊八老师熏陶而成的一些关于气节和骨气等东西,这些年来在社会现实的风吹雨打中,已渐渐地破碎散失了。现在,他开始感觉不到那种神圣、崇高情操给人带来的幸福感和圣洁感了。王兴看着腊八老师一脸的坦荡和宁静,感到自己有些卑微渺小。他想摆脱内心忧虑的重负,但那种重负如影随形地跟定了他。他沮丧地想,这次肯定将陈副县长和肖主任彻底地得罪了,腊八老师转正的事估计泡汤不说,今后在这两位同学手下讨生活,日子过得不会太顺溜。 

  腊八老师回到家里继续忙着教书育人,同时在教学之余忙着规划打理他家的耕地和山地,毕竟他的身分一半是老师,另一半是农民。他日子依旧过得激情洋溢,有滋有味。对于转正的事,他已经并不十分关心了。他的心里已经展开了另一个理想的蓝图,比起转为国家教师来,他理想的蓝图更绚丽、更富有人生的意义。 

  王兴回到家里则度日如年。腊八老师转正的事象一根无形的线,将他的心挂在半空中荡荡悠悠的,一时半会归不了位。 

  快放寒假的时候,县教委里来了电话,通报了这次本镇转为国家教师人员名单,让他公示出去,接受群众的监督。王兴竖起耳朵细细地听着,生怕错听或漏听了一个。令他绝望的是,名单报完后,他没有听到腊八老师的名字。 

  王兴握着话筒愣呆呆地半天无语。他赶忙给肖主任打电话,劈头盖脸地质问,肖主任,这次转正的人怎么定的,腊八老师考试不是没问题吗? 

  肖主任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激动什么,腊八老师虽然考试成绩是第二名,可他曾违反过计划生育政策,凭这一条,他就不能转。莫说第二名,这次考第一名的也因为曾参与赌博被公安机构处罚过也没有转正呢。 

  王兴被训得哑口无言,握话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啪地挂掉电话,怒吼一声,真是一群混蛋。 

  愤怒归愤怒,难过归难过,但事情还得办,日子还得过下去。作为镇教育站站长的王兴现在急需办理两件事,一是将转正人员名单公示出去,一是通知落选人员到镇教育站办理离职手续和补偿手续。由于这次清退牵涉到腊八老师,王兴感到这是他此生中遇到最艰难的工作。 

  王兴决定在名单没有公示前去看看腊八老师。腊八老师披着那件毛泽东大衣在他家后面的坡地上站着,一脸的沉思,象一座石头雕像。王兴默默地站在腊八老师身边,顺着腊八老师的目光,看着在面前缓缓展开的一片坡地,坡地上是一片冬日的萧索苍凉,让人心空里陡然横生出一股沧桑的悲壮来。 

  腊八老师象指挥千军万马般地挥着手臂说,我要把这片坡地开辟成办学的经济园,东边的变成桐园,西边的变成茶园,高处变成板栗园,坡底就种上桃树梨树什么的。 

  王兴动情地说,腊八老师,你都知道了。 

  腊八老师微微一笑,说,你不要觉得开不了口,我早知道了。转不了正没什么,只是学校不能撤,我要自力更生,自己将学校办下去,即使再苦,我也不能让孩子们吃苦。 

  王兴心里既感到酸楚,又感到欣慰,毕竟腊八老师并没有因受到打击而伤感。他轻轻地说,按规定,辞退人员按教龄每年给五百元的补偿,你明天去办了手续把钱领了吧。 

  腊八老师摇摇手说,我教书时每年都领了钱的,还补什么补,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钱我不要。 

  王兴呆呆地望着腊八老师,很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在心里呆呆地想,腊八老师也许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后一个为了气节和理想而生活的人了。也许,他也是最后一个喜欢穿着灰棉布大衣,并为这种大衣而自豪的人了。王兴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将腊八老师的毛泽东大衣借过来披一披,感受一下腊八老师所说的气魄,可是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出来,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不敢还是觉得不配。 

  就在王兴心事翻涌的时候,腊八老师突然问,最近看到过正堂吗? 

  王兴吃了一惊,想了想,说,好久没看到他了,我最后见到他是一个多月前,他说要去省城办一件急事,估计要一段时间。 

  腊八老师沉吟了一下,说,他去省城会有什么事呢,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王兴说,他应该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腊八老师叹了口气,说,他一个残疾人,孤身一人,我怎放心得下啊。 

  腊八老师那充满关切和慈爱的语气让王兴心里热乎乎的,那种热热的感觉从心里向全身漫延,一直扩展到眼睛和鼻子里。他知道,腊八老师对他自己的学生一直怀着慈父般的柔情和热爱,这一点每个在腊八老师手下当过学生的人都能感觉得到。 

  一种好奇甚至有些卑劣的念头在王兴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他想忍住,可还是没有忍住,他有些气愤地问腊八老师,腊八老师,你对这次不能转正难道一点想法也没有么? 

  腊八老师不解地说,不能转正肯定是不符合转正的条件,我能有什么想法,再说,负责转正审核工作的是我的学生,他们难道还会害我不成。 

  王兴感到一股激烈的愤怒和悲哀漫过他的心头,同时也羞惭地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和狭隘。和腊八老师相比,他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十一 

  转正的事并没有困扰腊八老师,令他迷惑不解并忧心忡忡的是,年关将近了,余正堂仍无丝毫消息。往年春节,余正堂都是在腊八老师家度过的,所以每到年关,腊八老师便忙忙碌碌地张罗开了,现在看着别人忙碌,腊八老师兴味索然,提不起精神。 

  这时,挂念余正堂的人不止腊八老师一个。他们刚开始还是三三两两地到腊八老师家坐坐看看,东扯西拉地闲话一阵后,便委婉地询问余正堂的消息。后来便成群结队地找上门来,问话也变得直截了当起来。 

  看着这么多人关心自己的学生,腊八老师心里隐隐地生出一丝悲哀来,他知道,这些人是关心他们在余正堂那里投资的红利,也许有些人还等着这些钱采购年货呢。 

  随着春节一天一天的逼迫,人们渐渐地变得急躁起来,甚至有人直接质问腊八老师,说,这小子是不是卷了大伙的钱跑了啊。 

  腊八老师一听,火冒三丈,严厉地说,余正堂是那种人么? 

  腊八老师一发火,大家便沉默起来,态度上也显出应有的恭敬。 

  农历腊月二十六日这一天,腊八老师终于等来了余正堂的消息。消息是王兴送来的,只是这消息非常糟糕。腊八老师初听这一消息,象被霹雷震懵了,毫无反应。过了好半天,他才傻乎乎地问,你是说正堂死了么,怎么死的? 

  王兴伤心地点点头,说,死于肺癌。他昏倒在大街上,人们将他送到医院,医生还来不及抢救,他就咽气了。 

  余正堂死在大街上的消息象一阵风似地,很快地吹播开了。人们互相打听,互相传递,见面第一句话便是,余驼子死了,你知道么?大家对此消息都表现出兴奋和焦虑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腊八老师家门口。只一顿饭的工夫,腊八老师家门口便黑压压地聚集了数百人之多,而且还不停地有摩托车呼啸而来。大家都肃静地站在那里,各怀着心事,等着腊八老师发话。 

  腊八老师披上了那件灰色的毛泽东大衣,静静地扫视了大家一遍,缓缓地说,过年了,我们去接正堂回家过年。于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默默地跟在腊八老师后面向县城进发。 

  队伍翻过山坡时,腊八老师回顾了一下在山道上蜿蜒不尽的人群,感慨地对王兴说,一个人一生能获得这么多人的关心和爱戴,也不枉来世一遭。 

  王兴忧虑地说,我看这些人可不是完全出于对正堂的关心和爱戴,他们主要是冲正堂留下的钱财而来的。 

  腊八老师惊愕地说,不会吧。正堂生前帮助了他们不少,他们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王兴说,这些人首先关心的是自己存在正堂那里的钱的下落,其次是关心正堂留下的巨额钱财的下落,如果正堂留有巨额钱财的话。 

  听王兴这么一说,腊八老师心里也暗暗着急起来。 

  他们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县医院大院里已聚集了许多人。那些人里面有和正堂保持着业务来往的银行领导,有借钱给正堂生息的债主。他们看到腊八老师他们走进医院大门,便迎了上来,乱纷纷地询问道,谁是余驼子的家属,谁是余驼子的家属。 

  跟着腊八老师的人沉默不语,将目光集中在腊八老师的身上。那些人便盯着腊八老师问,你是余驼子的家属吧? 

  腊八老师说,我是他的老师,有什么事吗? 

  那些人气愤地说,余驼子借了我们的钱,现在他死了,这帐也该清了。 

  腊八老师有些生气,说,不就是还钱的事吗,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 

  那些人听了腊八老师的话,气焰马上收敛了起来,恭敬地说,既然你答应清理债务,那再好也不过了。 

  腊八老师说,我是来为正堂处理后事,不是来清理债务的。 

  那些人口气坚决地说,不行,得先将债务清理了,再处理后事。 

  腊八老师见和正堂经常来往的银行柯主任也在人群里,便指着柯主任说,余正堂的钱都存在他们银行里,难道还会少了你们的不成。 

  柯主任红了脸,说,余驼子的帐户上早就没有钱了,相反还欠了我们银行十几万。 

  柯主任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人们在互相交换意见,说不定余驼子早就是空手套白狼了。如果他真有钱的话,也绝不会病死在街头的。 

  就在腊八老师被人缠住脱不开身的时候,村委会的干部们已经到医院里查看了余正堂的遗物,除了几件旧衣服和两本余额为零的存折外,几乎是一无所有。他们挤到腊八老师跟前,悄悄地将情况告诉了腊八老师。腊八老师脸色发白,着急地说,不管他有钱无钱,我们得将他接回老家去。 

  村主任摇头说,这些人会挟尸要债的。 

  腊八老师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债主的纠缠,赶到太平间。当他看到正堂那瘦小畸形的身体象婴儿般蜷曲在冰凉的水泥台上时,腊八老师禁不住两行热泪簌簌扑落下来。 

  看到那么多人乱哄哄地挤在院子里,医院领导感到有些着急恼火,要求尽快结清费用并将死者带走。腊八老师便去收费处结清各项费用后,吩咐王兴找车。王兴担心地说,这事得请医院帮忙,用救护车偷偷地将正堂运走,否则门口那些债主不会善罢甘休的。 

  于是他们去找医院领导商量,医院领导刚开始不同意,但怕事情闹大,便同意了。 

  趁着那些债主们在大院里吵闹的时候,医院负责人让人打开医院的后门,让腊八老师他们带着余正堂的尸体悄然离去。 

   

  十二 

  余驼子没钱的消息比余驼子的死更让人们焦急震惊。这消息象乌鸦黑色的翅膀,在人们心空的暗夜里无声地掠过,扇起一阵凉意,让人不寒而栗。 

  人们在互相证实了余驼子真的没钱后,便一齐忍无可忍地愤怒起来了,余驼子怎么会没有钱呢?余驼子怎么能没有钱呢!他们憋在心里无法爆炸的真实理由是,如果余驼子没有钱,那自己贷给他的钱不就泡汤了吗?人们愤怒过后便伤心起来,伤心过后又愤怒起来。有人在心里咬牙切齿着咒骂,余驼子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这么死了可太便宜了他啊。 

  要知道,余驼子丢掉的是不值钱的性命,他们丢掉的可是比性命更宝贵的金钱啊。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让人忍无可忍。 

  救护车将余正堂的尸体送到公路边上,司机收了腊八老师付的车费后便调头而去了。腊八老师环顾身边的人说,大家帮帮忙把他抬回去罢。 

  大家因为余正堂死后一无所有而无精打采,望着腊八老师默不做声,根本没有要帮一把的意思。腊八老师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人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势利了。腊八老师知道此时只能让钱开口说话了,他说,谁来帮忙抬一下,一人一百元。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个人站出来,说,我们来抬吧。 

  腊八老师和王兴将余正堂的尸体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安放好,出门时吃了一惊,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都无声无息地盯着门口看。腊八老师顾不上注意那些人的表情,便去找村干部们商议为余正堂办理后事。腊八老师一连跑了好几家,可村干部似乎事先约好了一样,一齐都不见了,腊八老师急得直跺脚。 

  腊八老师想起该给余正堂买副好一点的棺木,便朝李木匠家赶去。他边走边叹息,正堂一生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住过一间好房子,死后一定得让他睡一副好棺材。他赶到李木匠家时,李木匠正准备出门。看到腊八老师,李木匠忙恭敬地站住问候。腊八老师将来意说明后,李木匠说,好棺木倒是有,只是价钱可不低,现在年关已到,得付现钱。腊八老师问清了价格,当即付了现钱,吩咐李木匠找人抬过去。 

  腊八老师正和李木匠商量着,王兴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他边喘边着急地说,腊八老师,快过去,那边出事了。 

  原来,腊八老师刚一离开,沉默的人群便开始骚动起来了。他们议论纷纷,对余正堂死后一无所有提出了许多可能性的质疑与猜测。这些人都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收回自己借出去的钱。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弄清楚余正堂到底有没有钱留下,如果有的话,钱会藏在哪里。在人们胡乱议论时,不知谁提议在驼子的屋里搜一搜,说不定钱或存折就藏在屋里什么地方。这一提议让大家激动起来,于是大家蜂涌而入,在破屋里翻箱倒柜地折腾起来。 

  大家将屋内每个可疑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屋内被折腾得一片狼籍,各人脸上身上也都是灰尘。大家忙碌一气仍然一无所获。大家站在那里,目光一齐恨恨地盯着床上驼子蜷曲的尸体。寂静中,有人嘀咕了一句,说不定就藏在床下呢。于是大家一声吆喝,将驼子的尸体搬到地上,将床掀起了起来,开始七手八脚地在床底下一气乱翻。人们在忙乱中,一心一意地找钱,忘了地上驼子的尸体,脚下不留神,在驼子的尸体上乱踩着。 

  这悲惨的一幕刚好被赶过来的腊八老师尽收眼底,腊八老师肝胆俱裂,怒发冲冠,大吼一声,你们给我住手! 

  靠近门边的人听到腊八老师的怒喝,羞惭地退到一边。里面的人没有发觉,仍继续翻找着。腊八老师正要冲进去将那些人轰出来,猛听到里面的人惊喜地叫道,找到了,找到了,整整一蛇皮袋的钱。 

  这一声惊叫象一颗火星点燃了一场混乱,屋子里的人你抢我夺起来,外面的人群象蓄足势头的潮水向屋里涌去。腊八老师被人群一推,倒退了十几步,远远地还站不稳脚步,只得无可奈何地慢慢向后退去。 

  屋里的混乱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吼叫声,怒骂声,哭喊声,沸腾着涌出来,让人感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腊八老师看到那破旧的小屋突然一震,开始晃动起来。他来不及惊叫,小屋轰隆一声倒塌了。灰尘草屑和尖叫声一起随着一阵气浪向四周弥散开来。还在门外拼命朝屋里拥挤的人群象退潮般往回卷了过来,一齐呆呆地望着在尘雾笼罩的废墟不知所措。 

  尘埃落尽后,废墟便苏醒过来。开始是一两个灰乎乎的脑袋一边咒骂着,一边钻出来。后来是一片一片的脑袋咒骂着钻出来。这些钻出来的脑袋咒骂一阵过后,又接着忙碌着在碎片里翻扒起来,不时有人翻出一张或几张纸币因而引起一阵争夺,惹得其他的人更加着急地翻找着。 

  腊八老师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庆幸正堂的屋子又低又矮,否则非砸出人命不可。腊八老师对屋里活人的担心刚刚放下,又担心起屋里的死人来了,余正堂的尸体在人们疯狂的拥挤和践踏中,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等人们渐渐安定下来后,腊八老师和王兴一起,小心翼翼地扒出了余正堂的尸体,经过人踩砖砸后,余正堂的尸体已变得肮脏不堪,面目全非,看得腊八老师和王兴都泪流满面。 

  腊八老师愤怒地扫了众人一眼。人们正忙着数抢到的钱,谁也没有对余正堂的尸体看上一眼。王兴在余正堂的身下发现了几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便抚去上面的灰尘,准备递给腊八老师,但他感到纸币有异,仔细一看,不觉惊叫起来,这些钱是假的,是烧给死人的冥币。 

  人们闻言大惊,忙仔细检查手中的纸币,发现都是一些冥币,气得大骂起来。他们纷纷将抢到手的纸币丢在余正堂的尸体上。余正堂的尸体很快被红色的百元纸币掩盖了。 

  一个年青人边扔纸币边骂道,这个死驼子,生前戏弄我们,死后还戏弄我们。他本想照着余正堂的尸体踹上几脚,但看到腊八老师站在那里,便忍住了。 

  腊八老师看着人们灰头灰脸的狼狈样子,怒极反笑起来。 

  腊八老师笑毕,心里的悲哀更浓郁起来,他弄不清一向纯朴善良的乡亲们何时变得如此地冷酷势利起来的。这时,他想到了巴金老人在《爱尔克的灯光》中的一句话: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如果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 

   

  十三 

  当初,人们非常艰难非常难过地接受了驼子有钱的事实。现在,人们又非常艰难非常痛苦地接受了驼子没有钱的事实。 

  一经接受了事实,人们便开始冷静地心平气和地分析讨论这一事实。驼子为什么没有钱?他的钱哪里去了?大家开始一致的看法是驼子将这些钱挥霍掉了。在达成这一致的看法时,他们忘了驼子每年给予他们的丰厚红利。借给驼子一千元的,最少得到五千元的红利;借一万元的最少得到五万的红利,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方设法地将钱送到驼子手上,哄着威胁着驼子借他们的钱。如今,驼子死了,钱象流水一样流走了,他们忘了以往对驼子的感激,却记着了对驼子的怨怒。 

  没有人张罗驼子的后事,只有腊八老师和王兴张罗驼子的后事。人们冷眼旁观地看着腊八老师伤心地忙碌着,一种猜疑的阴云渐渐地飘落扩散开来,渐渐地由阴沉沉变为黑沉沉,最后竟成了暴雨。他们怀疑驼子的钱在腊八老师手中。因为驼子平时生活俭朴,从不张扬,挥霍掉那么多钱,是绝不可能的。 

  于是,驼子的葬礼进行得异常艰难起来。在一些人暗中挑拨调唆下,几个因爱钱如命而又泼辣出名的妇女开始撒泼闹起事来。她们死活不让腊八老师他们给驼子入殓装棺。她们要腊八老师偿清驼子的欠债后才能给驼子入殓。 

  尽管人们平时十分敬重腊八老师,但现在是涉及到金钱的事儿,人们成心想让那几个泼辣妇女闹一闹,看看腊八老师的反应,以便证实一下他们猜疑的正确性。如果驼子的钱在腊八老师手中,那可是一笔巨额财富。那几个妇女在人们的怂恿下,也顾不得对腊八老师的敬畏,一味地撒痴撒泼。 

  腊八老师先是耐心劝说,后来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恼怒起来。他撒手让那几个妇女闹去,说,现在死人在这里,他欠你多少钱,你只管找他要去。 

  其实,这几个哭闹的妇女根本不是最大的债主。她们最多的也只拿着余正堂六千多元的欠条。她们只不过被人当枪使而已。腊八老师渐渐地明白了这里面的微妙关系,只是其他人没有直接发难,他也就不好发作。腊八老师手上有他从肖主任那里收回来的属于余正堂的四万块钱,除去筹办葬礼的费用,剩下的钱清偿这几位妇女的债务应该绰绰有余。但腊八老师明白,要还钱也只能安葬完余正堂之后,否则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如果有一丝的证据让人证实余正堂的钱在他手上,那他以后就莫想有片刻的安宁了。 

  一个妇女哭闹着说,谁拿了驼子的钱就得负责安葬驼子,要安葬驼子,就得先将驼子的钱还了。 

  王兴听了这种混帐逻辑,质问道,照你这么说,谁安葬正堂,就是谁得了正堂的钱,谁就得帮着还钱了? 

  那女的搞不清这些逻辑关系,只哭闹说,我只要我的钱,别的我不管,我的钱没还,尸体就不能动。 

  王兴说,那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守着正堂的尸体吧,你得守紧点,小心尸体被人偷走了。 

  王兴说罢,拉了腊八老师就走。腊八老师想想,也别无办法,只好硬起心肠撒手不管了。 

  几个妇女看腊八老师要走,有些措手不及。她们原意也只是想挟尸讨回欠款,可不想讨回一具尸体来守着。一个妇女一着急,从地上爬起来,拦住了腊八老师,说,腊八老师你不能走。驼子是你的学生,你教出的学生坑蒙拐骗,你做老师的有责任。 

  腊八老师心里一寒一痛,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为了他心爱学生的名声,他应该负起这个责任来。他凛然地环顾周围的人群,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学生没有坑蒙拐骗,借钱给正堂是你们自愿的,有的甚至是强迫正堂收下的,你们这些年也受了正堂的不少好处。做人可不能没有良心。正堂突然死去,我很心痛,他生前未来得及处理的问题,我做老师的有责任帮着处理。我没有那么多的钱收回正堂的欠条,现在你们将正堂的欠条还给我,我以我的名义再给你们出具借条,只要我不死,我有一点还一点,我死后,我的子女们接着还,保证不欠你们一分钱。 

  腊八老师说完,让王兴搬来一张桌子,桌上点上一枝蜡烛。腊八老师居中一坐,对几个哭闹的妇女说,正堂欠你们多少钱,妇女们报上钱数,腊八老师一一写好欠条递给她们,并从她们手中收回正堂的欠条放在蜡烛上火化了。 

  人们被腊八老师浑身的凛然气魄所慑,默默的看着腊八老师,谁也没动弹一下。腊八老师不耐烦地说,谁有欠条就快拿来。有几个人想走过来,但看到其他人没动,也犹豫地站住了。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一个平时在村里威望颇高的老者越过众人走到腊八老师跟前,问,腊八老师,你对着众人说句实话,你是否知道余正堂是否有钱留下来?如果有,你是否知道他的钱放在哪里? 

  腊八老师说,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钱留下来,更不知道他的钱放在哪里。 

  老者点点头,转身高声对众人说,我相信腊八老师的话。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余正堂的欠条,就着蜡烛摇曳的光焰火化了。 

  老者转身离去时,对周围的人怒斥道,做人可以丢了金钱,丢了性命,可不能丢了人格,丢了良心。说完,他走到余正堂的尸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其他人满脸羞愧,悄悄地将欠条在蜡烛上火化了,对着余正堂的尸体鞠躬后,退到远处静静地站着。原先闹得最凶的妇女此时也许良知突然回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将欠条扔在地上,掩面飞逃而去。 

  腊八老师喉头哽塞,眼中的威严渐渐被泪水洗掉。他哆嗦着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欠条,小心地装进口袋。 

  摆脱金钱的困扰和支配后,村民们又成了往日纯朴善良的村民。他们默默地帮着腊八老师打理余正堂的后事。在送余正堂上山时,送葬的队伍黑压压地足有数千人之多。乡亲们纷纷购买鞭炮,致使方圆十几里地所有店铺里的鞭炮一时脱销。那天的鞭炮声繁密得似乎山风也为之阻塞不通了,山林里的鸟兽们被惊吓得逃出老远老远,后来十几天里见不着鸟兽的踪迹。这一壮观的场面是人们几十年未曾见过的,虽不敢说绝后,但绝对是空前的。 

  后来腊八老师在给正堂补立墓碑时,亲自写了碑文纪念此事。碑文是这样写的:因为生前欠下人们的金钱,所以人们会终生记着你。 

   

  十四 

  春节过后,孩子们开学了。镇教育站正式通知山村小学撤并到中心小学,孩子们都转到几十里外的中心小学就读。 

  正式开学的那一天,家长们和孩子们都十分迷茫着急起来,不知道何去何从。家长担心让那么小的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住读,他们不会照顾自己;孩子们则对腊八老师和山村小学恋恋不舍;而学前班的孩子们就根本无学可上了。家长们和孩子们渐渐地聚集在村子的路口,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抱怨起来。 

  就在家长和孩子们在村口犹豫的时候,一阵熟悉的钟声清脆地传了过来。家长们还在错愕不解,孩子们则一声欢呼,撒开两条小腿象一群撒欢的小马驹朝学校飞奔而去。 

  腊八老师身披灰色棉布大衣站在祠堂前的大树下,望着孩子们一路欢呼雀跃而来,苍桑的脸上漾起自豪与幸福的笑容。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过腊八老师身边,边跑边喊腊八老师好。腊八老师一一回答着孩子们的问候。 

  从这天起,腊八老师开始了他自费办学的生涯。村民们知道腊八老师家里负担挺重,便自发地组织起来给学校捐粮捐钱,但均被腊八老师拒绝了。村民心里过意不去,只好在农忙季节里结伴将腊八老师家田地里的活儿全包了,好让腊八老师能安心地教育孩子们。 

  由于独自办学,腊八老师感到责任重大,更加用心地搞好教学。尽管他的老师身份和学校都得不到上级的认可,腊八老师感觉到比过去更充实,更有意义。 

  不久,腊八老师宁静幸福的心境被一群老师的来访扰乱了。这群老师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他们和腊八老师一样,以前都是民办教师,在这次转正中被辞退回家了。 

  腊八老师望到那些老师时,眼中和心中都是诧异和不解。那些老师表情凝重地说,我们来是要请你和我们一起去向你的学生讨债的。 

  腊八老师眼中掠过一阵阴郁,问,余正堂也欠了你们的债么? 

  那些老师见腊八老师误解了,便笑说,不是余正堂,是你那当教委主任和县长的学生,他们欠了我们的公道,我们得去讨回来。 

  这次转正结果出来后,在民办教师当中产生强烈的反响,他们明显地感觉到这次转正工作严重地背离了公平公正原则。对这一现象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主管人员在办理时有严重的徇私舞弊和权钱交易的行为。被辞退的老师先是在心里不平和怀疑,后来渐通消息,便自发地串连起来,决心上访。他们觉得腊八老师也是受害者,而且屡次被他的学生们当成了挡箭的招牌,于是便一致同意拉上腊八老师一起上访状告贪官们。 

  老师们的责骂让腊八老师头皮阵阵发麻,心里阵阵发冷。他说什么也不愿承认他的学生们是贪官,是祸害社会的腐败分子。一个头发也已花白的老教师听了腊八老师的辩解,不屑地啐了一口,说,你在做梦呢,腊八老师。他们若不是贪官,天下就没有贪官了。你想想看,就凭他们每月那点工资,能住上价值几十万的洋房,能每年出几十万元送子女到国外留学,我看他连每月千多块的烟钱也不够。他们没有继承遗产,没有开公司,哪来的钱?一句话,贪的呗。 

  腊八老师细细一想,老教师的话确实无可辩驳。一种屈辱甚至是耻辱感泰山般沉沉地压下来,他那高傲坚硬从不曾向权势和金钱屈服的脊梁,此时似乎是暴风雨中的树木,呻吟着弯伏下去了。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贯神采飞扬的表情变得痴痴呆呆起来。 

  腊八老师最终还是没有同那些老师一起去上访,他仍留在山村里一心一意地教育孩子们。只是他常常会一个人独自发呆,满眼流淌着困惑和失望,他望着孩子们的目光里,不再只是慈爱,更多的是不确定的忧虑。 

  腊八老师本想对民办教师上访的事不闻不问,可各种详细的消息象风一样源源不断吹送过来,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腊八老师不禁替他的学生着急起来。 

  中国有句老话,说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政府当局一开始就没把这帮土秀才的上访当回事。不想他们这一轻视淡漠的态度竟将原本极简单的事情弄得极复杂极严重,致使后来牵连到无数的人,毁了无数的家庭。 

  民办教师们采取温和的抗议方式打着标语在政府门前静坐。刚开始静坐的人只有几十人,渐渐地发展到数百人,后来因其他事情而长年上访的人也纷纷加入到静坐的队伍中来了。 

  政府办公大楼整天让黑压压的人群围困着,让各级官员有些恼火着急起来,他们对上访人员进行劝说疏导。也许他们以往给人们开了太多的空头支票,人们已不再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非要当场解决问题不可。 

  政府官员在劝说的同时也做了另一手准备,他们指示公安人员暗中查找事件的发起人。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他们相信只要将事件的组织者控制起来,整个事件就容易解决了。公安人员在查明此次事件的组织者和积极分子后,于晚上客客气气地将他们全部请进公安局里去了。 

  政府抓人的消息不胫而走,静坐的人们愤怒了,开始围攻政府办公大楼。 

  在上访群众和政府对峙不下时,有一个人突然站了出来。这人叫吴正声,四十多岁,此人虽是民办教师,却酷爱读书,颇有思想。从辈分算,他应是腊八老师的徒孙,因为在小学里,他一直是王兴班上的学生,而且成绩一直异常突出。吴正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高校。后来因思想偏激,行为怪异被开除出校,回家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们上访时,吴正声的态度比较淡漠,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后来主管部门对待民办教师们的态度和方式彻底激怒了他,使他在沉默中走了出来。他一出来后,上访便立即变得有组织有条理起来,声势也立即大了起来。他在上访人群里选出十个代表组成人民委员会。人民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做出决议:一、勒令所有贪官去检察机构投案自首;二、勒令不为民做主的县长及其他官员辞职,回家种田。 

  人民委员会派代表将决议送给县长。县长一看决议,气得七窍冒烟,心中暗暗怒骂,我的官是上级封的,你人民值个狗屁,有什么权力勒令我。但他脸上仍挂了笑容,对人民代表说,你们的要求事关重大,我们要集体开会讨论报上级批准后,才能答复你们。 

  吴正声很奇怪地说,县政府是全县人民的政府,政府官员是全县人民的官员,现在全县人民觉得这政府和官员们不好,要求你们辞职,这和上级有什么相干?难道你们只是上级的政府和官员不成? 

  县长说,你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会慎重考虑的。 

  打发走人民代表后,县长立即召集会议,决定采取强硬措施解决此事。他们指令公安人员负责抓捕继续带头闹事的伪人民委员会成员。 

  公安局长是个极年轻的人,三十多岁,正是野心勃勃的年龄。他接到指令,觉得立功的机会来了,便亲自带人去抓捕带头闹事的人。政府的这一举动无异于在炸药桶里放鞭炮,把人们炸毛了。他们依仗人多势众,将进入人群的警察们统统控制住了,连公安局长本人也未能逃脱。 

  吴正声本来与公安局长就有嫌隙,此时更是火上浇油。他以人民委员会的名义历数了公安局长的种种劣行后,义正辞严地宣布:鉴于你为了一块骨头而甘做贪官们的走狗,帮着贪官们欺压百姓,已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只配做一条吃屎的狗。他喝令几个年青小伙子将公安局长扔进粪坑里去吃屎。 

  抓住公安局长的几个年轻人是街上的混混,平时被公安人员整苦了,此时有些苦大仇深,听了吴正声的喝令,拖了公安局长就走。在将公安局长扔进粪坑前,一个年青人在其脑袋上重击了几拳,公安局长被击昏,以致一头栽进粪坑后被活活淹死。 

  看到公安局长栽进了粪坑,人群发出一阵欢呼。他们似乎看到了自身的价值和力量,顿时有些豪气干云。一帮小混混们在人群中窜上跳下,有些得意忘形了,也有些失控,他们一边大叫着烧了政府大楼,一边领头朝政府大楼冲去。一场浩劫在政府大楼里上演了。 

  政府大楼在失去了公安的庇护后,立即变得七零八落风雨飘摇起来。 

   

  十五 

  公安局长被淹死,政府大楼被焚毁,这一事件让所有人感到震惊。上级政府严令迅速查办此事,于是一大批人被拘捕判刑。 

  吴正声被判极刑。他死后,上万群众自发地为他送葬,花圈标语上写着人民英雄和为民除害等字样。 

  腊八老师也去参加了吴正声的葬礼。当他看到为民除害的标语时,冷汗顺着他的脊梁刷刷地流淌下来。 

  在吴正声的葬礼之前,腊八老师参加过他学生肖主任的葬礼。政府在查处组织群众闹事者的同时,也对群众反映的贪官问题进行了严肃的查处。肖主任感到罪责难逃,跳楼自杀了,陈副县长被拘捕收监,案件还在进一步审理中。 

  肖主任的自杀和陈副县长的双规,在民间引起节日般的喜庆。那一天全县各地鞭炮声不绝于耳,震得腊八老师头皮发麻,脑袋发晕。他只恨自己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吴正声葬礼的热闹壮观,让腊八老师想起了肖主任葬礼的冷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学生怎么会成为人们痛恨的害人虫呢?他苦苦思考,在这里面,他作为老师的应该负多少责任。 

  就在腊八老师困惑不堪,痛苦不堪的时候,王兴欢天喜地地看腊八老师来了。王兴这次来是有好消息告诉腊八老师的。 

  政府有关部门对这次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教师的考试和审核工作进行了清理,推翻了以前的决定,重新进行择优录用。这次腊八老师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转正了。 

  王兴这次来是通知腊八老师带着相关证件去县里办理转正手续的。令王兴奇怪的是,听到这一消息,腊八老师一点反应也没有。王兴也跟着犯迷糊了。 

  腊八老师似乎没有听到王兴说的话,呆呆地问王兴,你说说看,我的教育方式是不是有问题? 

  王兴这才明白了腊八老师的心情,劝慰道,腊八老师,你别太过自责了,有些社会问题不是教育能够解决的。 

  腊八老师说,好端端的一个人,竟成了害人虫,这不是教育的责任那是什么的责任? 

  王兴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社会风气的基调不是由绝大多数人决定的,而是由少数有钱有势的人决定的。人就象猴子,爬得越高,丑陋的屁股就暴露得越清晰,也就越引人瞩目。所以即使是钱多权重者展示的屁股的丑陋,芸芸众生也只能仰而望之。仰望的人多了,丑陋的屁股就会成为引导社会风尚的旗帜。现在这年代,无论你的脑袋多高贵,只要你处在下面,你就得仰望猴屁股。这是没法的事儿。 

  腊八老师摇摇头,说,那还要教育干什么? 

  王兴笑笑,说,知识总还是有用的。 

  腊八老师想起了《资治通鉴》中的一段论述,意思是说,一个无德的人最好也无才。因为他才能越大,对社会的祸害也会越大。一个没有能力的人想作恶,就象一只小狗想咬人,人们能轻易地制住它。如果他的学生走上社会后会成为坏人,腊八老师觉得教给他们知识才能无异于为虎作伥。 

  腊八老师虽然有些迂腐,却并不愚蠢。他的心灵象一盏明灯,只要点燃,便一片透亮。上次听了那位老教师用日常消费帐来论证他的学生的廉洁问题后,腊八老师在心里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全面深刻的思考。对他那些当了官的学生们的情况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他们的日常消费确实比他们的正常收入都要大几倍甚至几十倍,这还不包括他们藏着捂着的。单从这一点来考虑,他一向为之骄傲和自豪的学生们几乎没有一个是清白廉洁的好官。 

  腊八老师没有丝毫的勇气来面对这一事实,可又无法回避这一事实。有时他自我安慰自己说,这世界上没有人为了吃亏吃苦而当官的。既然那么多人想当官,当官肯定是一件能够让个人受益的好事。但他很快就明白这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在战争年代,参加革命很可能要掉脑袋的,那些革命者难道是为了自己得好处才参加革命的么。 

  腊八老师越想越气馁,他对王兴说,今天你来得正好,你将这里的学生转到中心小学去吧。 

  王兴不解地说,你转正后,学校可以继续办下去啊。 

  腊八老师说,我老了,不想再教书了,我回去种田放羊。 

  从此以后,破旧的祠堂里再也没有孩子的欢笑声和读书声,再也没有腊八老师的神彩飞扬。破旧的祠堂越来越破旧,终于在一个风雨大作的晚上轰然倒塌。 

  青青的山坡上从此多了一位身披灰色棉大衣的老人,他和他的羊们在山村里构成了一道宁静祥和的风景。在羊们安静地吃草的时候,老人便扛着锄头在山坡上种树。 

  后来村里的孩子们不再喊他腊八老师,而是喊他腊八爷爷。腊八爷爷每天望着山坡上他亲手栽种的树苗笔直地成长着,心里又涌动着一种指挥千军万马的气魄。 

  腊八爷爷精心地护理每一棵树苗,不让它们扭曲歪斜。他确信,只要在它们生长的初期不让它们扭曲,它们就会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会是堂堂正正的树。风雨雷电可以毁灭它们,但绝不会让它们挺直的躯干弯曲。 

  腊八爷爷在余正堂的坟前植了两棵松柏,松柏的根须深入地下,吸收了正堂身上的营养,长得苍翠欲滴。每每看着这两棵松柏,腊八爷爷总会慈爱地微笑,他觉得松柏有气节,配得上余正堂生前的为人。 

  腊八爷爷很少去肖主任的坟前。有时,他也想在他这位学生的坟前种两棵树,但他不能确定种什么树才好,所以那坟堆便日渐荒凉,慢慢被荆棘杂草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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