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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目光在倒塌
11岁那年夏天,弄堂口的大榕树在拖拉机暴虐的轰隆声中绝然倒下。
夜晚,其诺和我坐在粘满湿冷泥土的大石块上面看着没有星星的天空,黯淡和混浊不堪,连同周围沉重的风都在冻结着自己空洞而无力的颜色。
一个月后,搬迁的队伍开始开往南湖小区,那段时间,经常可以看见发鬓苍白的老太太靠着暗灰色的腾椅坐在红铁门的旁边熟睡,他们眼里的泪水从梦境中汩汩流出然后顺着皱缩的脸蜿蜒而下,天的彼端渗出一圈圈炽热的鲜红,安恬地打在一幢幢灰白色阁楼上,然后变成躺在地上醒目的影子。
其诺把一箱箱笨拙的娃娃放在大卡车上,马达的声音嘟嘟嘟地流窜在暗色的空气和风中,我和父母亲轻轻地关上了阁楼的门,我的目光在这栋楼里停留了最后的片刻,天井里,白色的玉兰花还在奋力地向着日光攀升着。
颠簸的卡车将我们带离了这个住了11年的弄堂,将我们带离了开满星光的童年,径直地把我们拉向迷惶的青春。
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个教堂,星期天的早晨路过那里,可以听到朝圣者用虔诚的灵魂唱出来的曲子,都是清凉和纯净的,悠然漂浮天空的水蓝色下面。
放学后,我骑着天蓝色的单车从叫嚷的街道穿梭而过,我闻到了风中飘然荡漾的馄炖和拉面的香味,偶尔可以看到站在教堂旁边的榕树下面抽烟的夏子维。他的身边游晃着身影恍惚在香烟里的兄弟们,很多很多的,一大群。
车子走到市中心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天空已经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浓重的云一点一点地向下倒塌,一直到被天空的黑色和霓虹的橙色所掩盖,到你真正地看不见它们了。
其诺从对街的面包房里走出来,缓缓地在嘈杂的街道上转动身体,她在我的目光里会不时地被电线杆以及树叶的影子,或是从各种门面房里打出来的灯光所略过。班驳和不清晰。
临近初三的那年夏天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我终日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宽敞的教室里面我的位置总是最安静,似乎已经和整个吵嚷得快要炸掉的教室疏离开了。
其诺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她利用她优越的地理位置把自己滴着水的蓝色雨衣挂在门后,然后开始上课,一张张纸条几经周折后蜿蜒到我手里来,打开它,一个笑脸或者是几句令我开心的话,一堂堂课就会倏地过去。
南湖小区的晚上是灰蓝色的死寂,静得甚至让人觉得会从树干或者车棚后面会突然窜出一个鬼的影子。
也许这只是我内心的感觉,而阴暗的树影里站的一对对情侣却把夜渲染的安详和静谧。
有时候我会把其诺载到我的车前面带回家,很近很近地感觉着她温暖的身体,我闻到了她的发香,在空气里如纱一般幽幽地浮动着。
车座上的她会说:所有的男孩子要是都像清晨你一样纯洁就好了了,我喜欢纯洁的男孩子,呵呵……
她说话的时候我总是突然发现阳光温暖地让人想闭上眼睛,让人想深深地呼吸从它里面缓缓渗出的光的气息,而那时我的笑跟她一样,都是纤尘不染的。
我和父亲的姓都是在这个城市里很罕见的,所以我们家会有很多很多的亲戚和很严很严的家教,我会因为吃饭的时候说话而罚站墙角,会因为打碎杯子而在地上跪两个小时。
我的童年在那个弄堂里小心翼翼地仓皇而过,那时自己并没有什么担忧,就算看着不远的地方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们在巨大的榕树下面玩耍也从为感到孤独。
邻居的其诺拉着我的衣角让我带着她穿过一条条街道去买好吃的娃娃头蛋糕,而有一次恰好有一辆自行车从面前经过,我们来不及躲闪就摔倒在地,两个人的腿上都有了一大片红红的血印。
回家后,我被罚在地上跪了三个小时,然后第二天听说那天晚上其诺的母亲又去买了一堆吃的来安慰她。她看着电视快乐着笑着。
我很少有什么朋友,经常会在下课后坐在操场的角落里看着其他孩子们打球,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然后周末的清晨去小区的活动场上一个一个地投篮,汗水从胸口淌下,变得冰凉。
一个皮肤黑黝的男孩子把滚落地面的篮球捡了起来。
嘿,兄弟,投得不错,我们一起打球吧……
……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开,那一瞬间我的目光竟然是局促的,甚至让我自己都觉得不解和恐惧。
他就是我在榕树下面看到的那个全校有名的夏子维。
奇怪的是,那天以后我总会经常看到他在那个不大的运动场上打球,汗水在阳光下轻盈地跳动,他的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阳光在沸腾,那么耀眼,像把用光铸成的剑。
我记不清楚是哪一天开始跟他一起打球的,只记得那天我真的笑了,笑得很大声,多年以来积攒在心里的那些孤独竟然变成了笑大堆大堆地喷泻出来。然后那天夜里,我却又不知所措地哭了,不知道在哭什么,就是心里特别委屈,委屈我的青春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一片阴影在笼罩着,委屈童年的时候我为什么只是远远看着那些孩子们在快乐快乐地玩耍。
来年3月,校园里所有的树木和花草都长出了新芽。
一切都在新生着。
夏子维以漂亮的姿势把球传给我,篮球以完美的弧度飞入筐中。其诺打开了一瓶刚买的冰红茶。
她在等着我骑车带着她回家。
阳光下的马路上一切都是明亮的,细小的灰尘旋转在我车轮底下,绿色的叶子托起了我头顶的那片天空,微微地摇晃。
旁边的风不经意间流淌而过,把其诺的长发拽得很长很长。
很长很长。就像海里翻滚的波浪。
有对跟我一样大情侣正在树阴下面悠然地散步,他们稚嫩的脸原来可以在青春的浇注下变得熠熠生辉。
其诺算不算我的女朋友,她说过,她喜欢纯洁的男孩子,所以我试着避开成长。
她说,清晨是一个从天堂下来的天使。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快乐,那么快乐。
她曾经是我的全部。
四个月后的夏天。云层密不透风,快要砸下来了。
接着就是绵延不断的大雨,整个城市一下子安静了,人们出行的时候要稍稍踮起脚尖才可心安。
那年夏天我和其诺直升本校的高中部,而子维没有参加中考就退学了,事实上,他也什么学校都考不上。
而就在那个夏天,子维的母亲也去世了,在他父亲去世的整整十年后。
十年前,一个5岁的孩子,还不懂得哭。
子维说他要去流浪,过自己梦想中的生活,要逃开这里。他走的前一天晚上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好好照顾其诺,她是一个好姑娘,是我真正喜欢的。
恍然间我想起他搂过的无数女孩子,他的笑容是那么焦灼,他楼她们的时候眼睛看着天上,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风。
我的眼睛里一下子有雾气附着上来了,湿湿的疼。
他要对其诺说的那句话,我在心里已经憋了6年了,从搬离了那个弄堂开始就填塞在心口的地方,只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敢开口,看着其诺,然后沉默。
而夏子维也曾经说过,他不敢对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孩子开口,因为,他从小没有爸爸。
那时候我就笑了,爸爸跟女朋友有什么关系,你小子开玩笑的吧。
其实我心里知道的,那是他心里的影子,其实他跟我们曾经住在同一个弄堂,他是在我6岁的时候搬过去的,那时候,院子里的孩子们都用小石块砸他,说他是个野孩子,没人管的。
青春期的时候开始暴怒,拿起钢管像他们头上砸去,多少年的积怨瞬间爆发,我坐在阳台上远远望去,那些孩子都抱着流血的脑袋回家去了,子维张着大大的嘴巴喘息着,鲜红的血充斥在牙的缝隙中。
夕阳也开始流血,小巷尽头传来了拆迁队伍的卡车声。
就要离开了,就要离开了……
其诺有了第一个男朋友。
入校的第一个秋天她一眼就看见了在操场下打球的那个男孩子,于是她就拉着好朋友雅穗的手穿过一条又一条街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去给他挑生日礼物,她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那个男生的生日和爱好。
她跑得大汗淋淋。
我曾经听说过那个男的,是的,很帅,打球也很厉害,但他已经有过四个女朋友了。
而我在升入高中后,就再也不打篮球。
空气中有零零散散的阳光,我骑着车经过那个墙痕班驳的教堂,那棵巨大的榕树下面又站了另一群孩子,全是陌生的面孔,我想他们心里一定是有很多东西要宣泄的,也许他们笑的每一声下面都有眼泪的影子。
就像那个好久未见的夏子维。童年,无数小石子砸向他。
他真的是消失了,再也没有音讯。
其诺说她真的很喜欢那个男孩子,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雅穗正在她身边跟着她一起咯咯咯地笑。我也笑了,很牵强,也很累,可是没有人看得懂。
就是他太坏了,总是逗我……
……
嘿,清晨,他要是有你一半老实就好了……
……其诺,我先有点事,你们先走吧!
我把单车转了个方向,转到的那个方向正好可以顶着夕阳和风,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其诺依然在笑着,她的发丝被天边的太阳染成金红色,长长的头发,轻舞飞扬。
她的样子就和童年,和初中时的一样。
可是,她不是喜欢纯洁的男孩子吗,她不是说那个男生要像我一样就好了吗?什么他妈的狗屁纯洁!!!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向后淌,自行车越骑越快,近似于疯狂,转弯的时候就一下子翻了。
而那时候,我正好看见街对面的面包房,两个小孩子正提着一小袋面包高兴地往前跑。
我想说,孩子们,注意点,千万别被车撞倒了,如果你们被撞倒的话,就会很疼很疼。
其诺终究还是和那个男孩子分开了。
那天她搂着雅穗的肩膀痛哭,哭的时候正好有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裙子上。
我不知所措,愣在那里了。
仰起头,天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云了,偶尔可以看见一群群候鸟拍打着雪白的翅膀飞翔,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去,黑夜的颜色正在缓慢地飘坠而下。
突然间街的对面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滚滚的人潮中。
夏子维?!那个在我生命里消失快三年的兄弟!
我看着旁边的其诺和城市中央饱满的霓虹灯,真的怕了,累了,开始难过了。
可是我不能哭,要忍着,特别是在其诺面前,因为我是个用外表的坚强来掩饰脆弱的男孩子。
我心里的疼痛正在急速坠落。
一年后,我和其诺同时报考了本市的一所名牌大学,她说她要把自己所有的青春都留在同一个地方。
入校的那天下午,我们同时看到了正在过马路的夏子维,一同追去,却没有他的影子了。
其诺有了一个新男朋友,我再也忍不住了,拽着她的手说我喜欢你。
她没有挣拖,只是微笑着说,我喜欢的人身上一定要有浓重的烟草味,你有吗?嘿嘿……
晴天霹雳。那时我感到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倒塌,花园里的树在倒塌,周围的风在倒塌,天上的云在倒塌,我的眼泪和目光在倒塌,于是我的整个青春都轰然塌下来了。
童年的许诺,转眼间就灰飞烟灭了。
一切如此不真实。
我第一次进酒吧里喝酒,暴躁的音乐在耳畔撕鸣,所有面目狰狞的人都在发狂,他们把我的目光混淆在溃烂的空气中。
然后,我看见了夏子维。
他的头发染成了耀眼的红色,整个身体在熊熊燃烧的灯光下疯狂地扭动,那么妖冶和扭曲。
他看不见我了。他看不见我了。
深夜,冷。
我醉醺醺地到处乱晃,晃到了原来的那个弄堂,事实上现在已经成了耸入云天的百货公司和游荡着情侣的街心花园。
然而,我确实是进去了,因为我听到了两个孩子咯咯咯的笑声,因为我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因为我望见了满地的叶子和满天的星星,可是胡同太长,我迷路了,走不出去,一条条巷子像是迷宫般紧紧将我缠绕,前方有两个人的影子,漂浮着,我拐了一个弯,他们就立刻消失在了下一个路口。
我似乎已经脱离了时空,我的目光是碎片。
天上的云已经轰然倒塌。
瓢泼大雨。
只是这雨会不会把我冲走,会不会在一场雨过后,那棵树就真的又长了起来,我就真的回到了我的那座小小的阁楼。
会不会在一场雨过后,一个脸带像红苹果的小女孩在我面前说:看,这片叶子多漂亮,清晨,陪我去买面包好吗。
我学会了抽烟。用很帅的姿势。
抽第一口的时候,我开始咳嗽。
抽第二口的时候,我感到头疼。
抽第三口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在飘渺和逐渐模糊。
我的目光跟着溃散的烟雾冉冉上升,触碰到了水蓝色的天空,就颓然坠下。
我终于变成其诺喜欢的样子,可她却哭着说你变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恰好手机响了,她没有接,就那样趴在我怀里大声哭着。
我把她轻轻推开说,清晨不会变的,你走吧,子维在叫你呢。
然后她就真的走了,她的转身让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又是大醉,我醉了,我喜欢醉了的感觉,因为醉的时候可以看到童年的那个弄堂,那么深,那么长。
我倒在路边的小水道狂吐,最后是被偶尔路过的雅穗搀到学校的。
我竟然一眼爱上了她。
5月,风中飘满了阵阵透明的花香,我们都要离开,我们的青春永远过去了。
终于过去了。
而在大学的这四年里,我和子维又成了朋友,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并没有走,而是留在这个城市里赚钱。
其实母亲的医药费已经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用完了。
他现在是酒吧里的驻唱。
总要过去的。
走出校门那天天上的云再一次地倒下,抖落了那个夏天最大的一场雨,雨中,四个孩子肩并着肩向前走,他们不害怕,起码在雨中,他们是看不见彼此的眼泪的,他们可以放心地哭。
他们走出了自己的青春,永远离开了。
而那天我曾经坚持的目光却被漫天的暴雨狂然砸下。
砰。
我之所以会喜欢雅穗,是因为那天她手里拿了我曾经转了好几条街都没有找到的娃娃头蛋糕。
夏天,原来那么凉。
其诺拿出自己的日记本,她流泪了。
她看到上面的一句话:
因为我们的童年太美好,所以我不得不把它永远藏在心里,藏在目光的最深处,直到很久很久后的某一天把它翻出来,我们将恍然想起那纤尘不染的曾经,而那些曾经为之落泪的东西,就会在一瞬间变成释然的笑。
因为太美好,所以无法奢求。
清晨,我是爱你的,可是,抱歉……
2006年1月2日
后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因为我在清晨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其实最后一节我很想去掉,因为我不明白现在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了,那么多虚假的谎言,也许是无意中承诺的,我却傻傻地相信了。
只是那些阴影,总有一天,我会将他们全部挥去。
自己的很多篇文章我都想给他们加上一个大标题,叫《小泥人在燃烧》,都是诠释阴影的。
所有挣扎中的孩子们都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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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文章:我们时代的爱情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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