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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们 这 代 女 性
我一惯不认为现代女性非得是那种立足事业，女权当先，事事与男性争意气的人精——不，范围太狭獈了。我所理解的现代女性完全是字面意思，就是现时代中生活着的成熟女性。
与母亲那一辈不同多了，老一辈的女性受着她们那个时代的影响任何事情都操办得轰轰烈烈。母亲喜欢把油温烧到至高，满室烈火烹油的盛况；抖手切菜快如魔术，片是片丝是丝丁是丁，然后将材料往锅里一撒，“哗啦”一声爆响，端出来的菜姹紫嫣红，锦上添花，乃是她们骄于同辈的一项成就。一般平日里也是不遗余力做各种腌菜。豆角萝卜辣椒等往外场一晒是铺天盖地，至晚收回来切，扎，腌，手续好不繁复，却是有条不紊，最后全部收入坛中。冬天的时候腊肉腊鱼成串挂满天花板。闲下来时，前楼后院几个相熟的一起织毛衣，做活计，细细密密上纲上线错综复杂的花样百出。然后嘴里絮谈的也是密密细细错综复杂的东家长和西家短。那个时代的女性象是人人会唱《铡美案》或《薛平贵》一样，生活百态经她们嘴里出来的，不外是一个情节曲折，人心叵测；然而最终又逃不出天理公道，善恶报应。世情人心的真相总是被她们寓言化，该粉饰的地方粉饰，该刻毒的地方刻毒。好象某种地方戏，任何情节任何故事都是一套腔调和板眼，这么得意地唱将出来，于是忠奸善恶恩义情仇样样分明。
我们这代是不同的。在那种母亲们的气氛里浸淫出来，深觉可怕，忙不跌要划清界线过有自己主意的生活。上一代女性惯于做大的运动，拳打脚踢抻出一片空间来养活我们，不是不伟大，却养出来一代自私的我们。凡事总冷眼旁观，不喜张致不着痕迹，再也没有豪情壮志去席开八盘十二碟，挥汗如雨面红耳赤地从厨房奔忙到厅堂，擦着油渍的手七手八脚地招呼亲朋好友担待简慢，侍候得一个个酒足饭饱——不，那是酒店的营生。我们绝不会把小日子跟大时代搅成一片。做一顿饭最多两三个人的量，简简单单——再多的话就外头伺候。每天愁着买菜的时候直象患牙疼。难洗难摘的，卖相不好的，总不在挑选范围之列。材料精一些色香味道地一些就算两个菜也能花二三点钟——随做随收拾可不得多费些功夫？哪象上一辈的厨房，一总忙下来时，满室狼藉不堪——大运动的残局么。饭后也立时收拾干净麻利，风卷残云一般。不过这可不是我们的风格。这一代人对于细节上的执着，肯定是反教育的力量所致，言传身教竟会导致如此反差的效果，绝对值得教育学家们深思。
老怀疑上辈人对于吃肯定是有种负气的心理在起作用。事实上一个人哪会要吃那么多饭菜。
不单单是在吃上头，凡事都象在负气，就如同厨房里不断的炊火，气焰腾腾的。当一家发生争执，一层楼都要轰动的。女方一套词连说带唱，声泪俱下，这非得有一二十年功底不可。论起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总得说书一样拉足了架势从十年二十年前开始交待；然而男方也不示弱，紧跟着缠夹进来，互比身世，攀冤苦。虽说都是些老腔老调，但因多年苦功，次次说来都感人肺腑惊天地泣鬼神；听众们更是熟门熟路，却依旧不厌其烦，照例一些人唏嘘感慨一番，一些人痛下针砭充当指路明灯。真真是一个热闹的大时代。现在这一套早落伍了。应该是与现在的女性行事方式有关。媳妇时代过去了，两夫妻之间不再夹着一层又一层的亲戚邻居同事朋友的关系。没了这么多顾忌之后，大家轻松得多，表达也直捷有效。一样是因为丈夫在什么细节上忽略了你，在原先，可能要先闷足一肚子气之后，再找一个七扭八拐理直气壮的由头瞅准一个大好时机呯然大发。以至于憋太久竟一发不可收拾，只好不管不顾地成了呼天抢地的伤心人。现在难有这样深具潜质和城府的角色。一有不顺心，绝不私下耽搁，新鲜发作，马上得把这气平了，否则天大的事也先晾一边。真要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反而不动声色，对方照样立感秋意逼人——这才叫厉害呢！
把自己形容得这样聪明高段，细想想却又有点心虚。人总是这样，一得意望形就说溜了嘴。这样论起来，不管时代如何进步，讨人嫌的毛病只怕是难改的。其实我们也不见得多高明吧。拿家庭教育来说，今天的教育杂志都一致批评老一辈不尊重小孩的专制教育方式，致命的缺陷就是忽视了孩子的感受。然而现行的民主式人文式家庭也不见得是百毒不侵的。不是民主人文不好，但叫人头痛的是人为的虚假的民主，跟外面真实世界全不搭界。曾看过一个当红女作家说到自己孩子外出时，不小心听到有人讲一句粗话就面孔涨红，惊怖的眼中泪水盈盈。因为她的小孩在家里连一句声气大点的话都不曾听过，于是她认为孩子纯洁柔嫩的心灵遭到荼涂。这篇短文让我吓一大跳，令我开始检讨自己，慢慢觉得旧式教育也非毫无可取。从此不用在孩子面前刻意表现完美和自我牺牲——这样的悲剧时时在发生着：母亲伟大的牺牲忍耐竟换来惨痛的后果。若说孩子是人，那我也是人，为什么那古灵精怪的小人惹了我我还得恪守圣人之道不能发火？当然我向她发脾气也要适可而止。平时碰到气头上我会毫不客气地教训她：谁让我是你妈，我权力比你大，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是耍赖就是耍赖，是欺压就是欺压，绝不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什么“这件事情是这样的……你看是不是你不对？怎么还敢犟？”别看孩子小，这种烂理由骗不了他们，我小时候就吃过太多这种道理上的亏，心中悲愤莫名，至今难忘。最有别于上一代的，可能是我们对孩子爱的表达上，毫不觉肉麻，更不怕宠坏他们。老式教训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鞭子底下出好人。现在统统提倡多爱，多鼓励——真是幸福的童年时代。
说一千道一万，总归还是忘不了历陈自己的好处。不禁让我想到旧年里一到太阳天，家家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晒一晒，也不外是炫耀的意思罢了。其实，我们到底也是与母亲们一样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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