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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印
《佛印》
一 〖沙弥佛印〗
1
永乐十七年,东山寺西堂宗济和尚在外游方,经过湘西南一片大山密林时,阴云密布,大雨滂沱,宗济躲进一处山洞避雨,洞中见一婴儿,宗济抱起婴儿,阴云忽地退却既而散开漫天彩霞。
宗济把婴儿抱回东山寺,向全体僧侣介绍情由,希望把孩子留下。当时一些师叔不同意,因为抚养婴儿对于一群和尚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可主持说万事皆有因果,这孩子被宗济抱回来就是与佛有缘。于是孩子被留下,那就是我。
当时负责全寺伙食的典座是佛昱,虽然他比我大四十岁,但由于我是宗济抱回来的,按辈分我也就成了他师弟。每天除了喂我米汤,他还向山下的居士化些牛羊奶来,我来者不拒,食量惊人。
七年后,宗济顺理成章的成为我的依止师,在我七岁那年正式收我为弟子,让我受十戒,为我剃度,赐法号佛印。
剃度就是剃除须发、度越生死的意思,死只是人生的过程,我对生没有世俗的留恋,所以我当时一点也不懂死的可怕,也就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度越生死”。但从此以后我是个沙弥了,直到二十岁如果品行合格受得足戒我才可以成为一名比丘,比丘是指破烦恼的人,只有成为比丘才能像宗济和尚那样披袈裟,才能给别人剃度。
对我来说生活就是每天寅时起来早课,然后早饭念经午饭念经晚饭念经睡觉。我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追求开悟,很多师兄都拼命研学佛法,可越是想得到什么的时候就离它越远,即使记下所有的经文,不过是个厉害的经师,我为师兄们觉得不值。
2
虽然我是那么的不以为然,可到我十五岁的那年,每天课诵的《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和《心经》都已经烂熟于心,不仅如此,每次与师兄们的机锋里我都占了上风。我师傅宗济和尚为了克服我的虚妄,就准我到藏经阁随便取阅书籍。实际上,真正使我皈依佛的是藏经阁里的万千书海,它们所给我的信念是博大而生动的。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局促,我的世界从来只有这个禅寺,而禅寺之外原来还有魔障丛生的大千世界,那么我所持的空,就只是汪洋大海中一珠虚妄的气泡而已。
藏经阁成了我那一段时间的痴迷和执著,一下晚课我就钻到藏经阁看书,看了这些书更加对每日白天必修的功课感到不以为然,这样每天重复一样的赞颂,把虔诚也变成敷衍了。于是我去向宗济师傅说明,想暂停功课专心在藏经阁看书,宗济师傅去和首座和尚商量后马上就同意了。
从此我每天扎在藏经阁,对那些典籍爱不释手。其中有很多典故是师傅们在讲法的时候才偶尔讲出来的,师傅们讲的浅薄了,我看到前因后果觉得很多佛理是师傅们也没参透的。
开始我在藏经阁呆到很晚才回寝室,后来干脆把铺盖抱过来睡在藏经阁。看管藏经阁的师兄叫佛若,他开始不大喜欢我打扰他,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对我好起来,主动帮我带回些斋饭,还时不时的来为我添灯油。
有天夜里下雷雨,我正看《佛说四十二章经》,佛若抱着铺盖上楼来问:“佛印,你怕吗?”
我正看书,一时还没明白该怕些什么,佛若已经把铺盖铺在我旁边躺下来。
“佛印,你有相好的吗?”佛若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我从没这么近看一个人。寺里很多师兄弟都互相要好,三三两两的不论用斋还是辩经总在一起。我因为身世比较特别,一直和宗济师傅住在一起,不象别的师兄弟住大寝室睡大通铺,所以从来没有“相好”。
“没有!”我有点激动。
“跟我好吧,就我们两个!”佛若有点脸红,我想他也和我一样有点激动。
“好!”我伸出手“以后我和你一起用斋,一起辩经,没人能辩过我们!”。
佛若也伸出手,不过并不来握我的手,却来摸我的脸。已经很久没人摸过我的脸,这时候他来摸我让我觉得温暖,这个人是愿意和我一起用斋一起辩经,并且永远站在我一边的人。我也回手摸了他一把,他的脸是热的,很光滑。
“你长得很好看。”佛若的声音很柔软,特别好听。 “是么?怎样是好看?”我没想过自己 是否好看,可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挺高兴。 “你的眼睛又大又深,鼻子高,恩……嘴唇像大雄宝殿的佛陀”佛若笑得也很柔软,他捏了捏我的胳膊,又说:“身材也匀称,再长两年一定很英俊。”
我开始注意佛若的样子,他眼睛也很大,睫毛又长又翘,嘴唇薄薄的,脸很白净,个子和我一般高,就是太瘦弱。
那晚我们两个都很高兴,没想到我也有“相好”了。以前对我来说一切都是空,没有什么是重要的,现在我有了藏经阁又有了佛若,就像尘埃有了内核。
3
藏经阁的书太多,我一本一本的读,有时觉得心境空明,好象彻悟了,再读多了又发现很多互相矛盾的地方,当即觉得昏天黑地混沌一片。
佛教由小乘到大乘再到密宗,还有传入中土形成的各个流派,在形式和观点都有了诸多矛盾之处,开始我觉得不知所从,最后看得多了,总结出一点,不管是哪一种佛教派别,都在强调精神高贵、物质低贱,否认物质存在,是灭除苦谛的一切根本。要想彻悟总要抛开物质和肉身,追求纯粹的灵与精神的境界。至于具体的修行法门,因为矛盾的太多,完全可以被忽略,看来开悟和修行都是因人而异,不可强求。
佛若每天晚课结束后就来陪我看书,一天晚上他翻出一本古旧的小册子,坐到我旁边说给我看些奇怪的佛。
他展开那本册子,就着油灯,我看到书里面画着很多奇怪的佛。这些佛都是两个两个抱在一起,赤身裸体,面对着面,一个身材大一点的佛正面坐着,还有个身材小一点的佛跨坐在他腰间,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身体彼此紧贴。我纳闷,这些佛的形象和我们殿堂里的庄严宝像完全不同,尤其大佛怀里的那尊小佛,身材不仅小,还很柔软,身体扭曲着,贴在大佛胸前。两尊佛对视间表情都很愉悦。
“这是什么佛?”我好奇。 “欢喜佛。”佛若轻轻的说。 “欢喜佛?”我接过那本册子,往后翻了几页,可里面都是蝌蚪文。 “此是佛教密宗最高的修炼形式,”佛若神秘兮兮的说:“方丈他们都不知道有此书,前知藏宗泰和尚坐化以后,我在他枕下发现的。” “如何修炼?”我觉得很奇怪,以前师傅总说要内心清净,心无旁骛才能参得无上最高境界,难道还有两个人一起修行的法门?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宗泰和尚说过,在西藏的上师高僧都是这么修的。”
没见过的事总是更容易引起极大的兴趣,我对这尊欢喜佛的热情完全掩盖了其他经书给我的冷静。我总觉得我找到了某种修炼的无上法门,而这法门是师傅们想都没想过的。
佛若注意到我对欢喜佛的浓厚兴趣很高兴。第二天晚课结束后大约两个时辰,师兄弟们都已经睡下了,佛若到藏经阁的小阁楼里找我,问起我想不想效图片里欢喜佛一般修炼,我当然是想的,可只有一张图而没有任何经文说解,恐怕仍是难得其道。
佛若说不怕,你跟我来,有两个师兄在如此这般修炼。
跟着佛若绕了两个弯,来到职事堂边上的小黑屋,这是禅寺堆放杂物的地方,平时是没人来的。师兄们找到这样的地方秘密修炼,也是用心良苦。不用佛若提醒,我屏住呼吸凑到墙根底下,听到里面悉悉簌簌的声音,点破窗纸,我隐约看见屋里有两个白白的身体在蠕动,但是光线太暗,看不清细节。一个白身体在喉头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在默念着什么经文,可是我竭尽耳力还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另一个白身体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想此种修法必定辛苦万分,默祷师兄们早日得金刚正果。
这一夜我在藏经阁的阁楼上辗转反侧,黑暗里默念了两遍《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依然没有睡意。我脑子里全是职事堂那间小黑屋里赤条条的白身体。
佛若也睡不着,悄悄爬上阁楼来陪我。他躺在我旁边,纤弱的肩膀一直紧挨着我的。
4
天一亮,我就去找我的依止师宗济和尚。
我把佛若给我看的佛以及在职事堂小黑屋看到的师兄修炼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宗济和尚,希望我的师傅能给我一些修炼法门的指导。宗济很激动,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转,然后问我有没有修炼,我说还没有,他不放心,又问了几次,回答依然是没有。
宗济和尚嘱咐我这件事再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是邪魔外道的方法,绝不能这样修炼。还说如果被人发现会被逐出山门。
我不明白,问:欢喜佛难道不是佛吗? 宗济说是佛,但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佛。
后来的几天,佛若再没来阁楼找过我,我去寝室找他也没找到。他寝室的小沙弥说佛若调到菜园子去种菜了,我将信将疑,佛若那么瘦弱白净,也能种菜么?去菜园子找佛若,见佛若眼睛红红的,我心里一紧,赶紧说你别难过,我这就和师傅说去,我也要种菜。
佛若拽住我的僧袍,眼泪唰的流下来,我更慌了,扯起袖子给他擦眼泪,灰白宽大的僧袖立即荫湿了一片。
“佛印,寺里彻查了违反第三条戒规的沙弥和比丘,按照破戒的轻重程度,已经有六人被逐出寺,二十二人被处罚,我已经是极轻的。”佛若拉着我的袖子,长睫毛上还挂着泪。
“可寺里根本没有女人啊?”第三条是不淫,寺里从上到下对这个字讳莫如深,只说第三条。
“不是必须有女人才能破此戒,那天我带你去看的师兄修炼……就是破戒”佛若低下头说:“一切肉体的愉悦都可能把灵魂引入歧途。”
我张大了嘴,原来佛如此是修炼,对沙弥和比丘来说就是淫。
从那天起我对第三条戒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再翻阅经文的时候我开始特别注意与第三条戒有关的描述和记录。在《佛说秘密相经》、《四部毗那夜迦法》和许多经书里都对欢喜佛有描述,那原来是正在交媾的佛。
二 〖比丘佛印〗
1
比丘的度牒是朝廷发放的,每个寺院都有限量。因为有六位师兄被逐出门,寺里就多了些名额。于是决定给德行好的沙弥受足戒,成为比丘僧。按说二十岁才可受比丘戒,但首座和尚认为我在几次辩经中显露出不同一般的锐利根器,禀明住持破格准我提前受戒。
比丘全戒是二百五十条戒相,都以淫、杀、盗、妄四重戒为根本。受沙弥戒的时候,淫是第三戒,这次受比丘戒时,传戒和尚把它放在第一位。
于是我成了东山寺最小的比丘,当时年仅十五岁。按照寺院的规矩,成为比丘僧以后就可以开示苦行,有所得者,回寺后可再受菩萨戒,受香疤于顶。
受戒完毕,我向监院宗彦大和尚领取了度牒。度牒是表明僧侣身份的证件,有了度牒意味着我可以四处云游募化了,朝廷关卡见度牒会查明放行。
外面的世界虽然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但我惟独舍不得佛若,佛若已经十七岁,再过三年,他也可以受比丘戒,可以和我一起云游。
寺里僧侣众多,很多师兄早已年过二十还没成为比丘。我十五岁就破例度为比丘,师兄们好奇的有嫉妒的也有,三三两两找我来辩经,其实经是空泛的表象的,你越是执著,越落了下风。师兄们执了检验我和挫败我的心,还没开口就犯了妄戒。人心里各有梵天,你与我辩,其实就是与自己辩,如果参不透这层意思,辩经就总会使自己灰头土脸垂胸顿足。
时间一长,有些外寺来挂单的僧人也点名要会会我这个有大根器的小比丘,在寺里就更不用说了。每到休息的时候总有几个小沙弥主动上来搭话,可我总惦记着佛若,佛若种的那藤黄瓜开了黄花,佛若养的蜗牛又逃跑了,佛若挑水肩上磨出了茧子,佛若又被菜头和尚骂了,佛若干活的时候又累倒了 ,佛若佛若佛若……
2
佛若站在那片绿荫里的样子,是我这一生也忘不了的。园子里种了丝瓜黄瓜和葡萄,藤架上爬满了绿色,空气和声音都是绿色的,就连佛若的灰白僧袍也被罩上了一层绿色。有徐风拂过的时候,佛若就挽了一袍子瓜果蔬菜的清香,像菩提一样静静的站着。那时候他在我眼里,浑身充满禅机。
当我悄悄站在他身后揣摩心里奇怪的感觉,佛若就回头笑问:“你又缘何而来?” 我答:“御心而来。” 又问:“心于何处?” 答曰:“无上菩提处。” 佛若就笑,像夏天一样美。
一年过去了,我对佛若说,还有两年,你也是比丘僧了,我们一起去云游,参破大千世界。 佛若说好,就我们两个!
正当我们为这样宏伟的计划而无限向往的时候,佛若病了。起初是在挑水浇菜时昏倒了,菜头说他是有些微中暑,休息几天就没事,可过几天他蹲在荫凉地儿除虫,竟又昏倒。此后稍一活动就晃晃悠悠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时常来看他,他脸色白得怕人,可笑得还是那么恬静。
秋天树叶黄了,佛若要我扶着他到寺后面的林子里转转。寺后面其实是塔林,但也有十几株枫树和少数松柏。此时是深秋,一眼望去已经是满眼金黄,枫树的落叶还在无声的坠下,僧履踩上去,这些金色的佛掌就劈劈啪啪的断裂了。佛若说他家村西头有两株几百年的老银杏,想必也是金子一样熟透了。说完就靠在我肩上不住的喘,我要扶他回去,他说不,我就让他靠着我看落叶。
冬天下了雪,佛若已经卧床不起。他躺在病床上说,佛印,只好你自己去参破大千世界了。 我说不行,你必须与我一起。
3
按照寺里的规矩,有沙弥或者比丘病重将逝,将由他本人任意挑选寺中德行高的法师为他进行临终祷告,以求去得安稳,并得脱六世轮回。
佛若最后的请求就是由我送他最后一程。师父宗济交给我一本附有“临终方诀”的《佛说无常经》时,我平生第一次落下眼泪。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在迫使你放弃你所要执著的,无论如何不舍你都要失去,在这种力量面前你像一芥草籽一样无能为力!
“生者皆归死……无能免斯苦……假使妙高山,劫尽皆坏散;大海深无底,亦复皆枯竭……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我知道我的难过是因为我执著了一些原本无法执著的东西。佛说,一切皆无常。没有一件事物是能实实在在抓住的,执著是苦,庸人自扰。
众生皆苦,要脱离苦海,就要开悟,才能到那不生不死不再轮回的涅槃境界里去。我读过《佛说无常经》,是一本在人临终时念颂的经书,但那时只是泛泛的浏览,现在取出来细细的看,感觉佛若正在一步步离我远去。
按照佛若的意思,师兄弟们为我们准备好香汤、沐巾和新僧衣,就悄悄的退出去了。房门关上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佛若,或许还有死亡。
我想起两年前我们两个偷偷在藏经阁的阁楼上读经的情景,佛若那时眼睛闪着光,说我们两个相好吧。那时佛若给我看欢喜佛的画像,那时佛若瘦弱的肩膀紧挨着我的,那时佛若在菜园的绿藤下笑问我缘何而来?那时的一幕幕好象就在眼前,而此时一切都将结束。
佛若躺在床上,鼻息很轻,一双大眼睛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眼下有两圈青紫。我实在不忍形容死亡在佛若身上做了些什么,他十九岁的躯体已经十分衰败。
铜盆里是撒满花瓣的温水,我把沐巾沾湿,擦拭他的额头,他的眼睛和鼻翼,他一直那样脉脉的看着我,除了对我的一丝留恋,他仿佛已准备好接受死亡。
我轻轻解开他的僧袍,他裸露的身体就像一朵枯萎的牵牛。
“冷么?”我竭尽全力让语气温柔而平静。
佛若没有力气说话,只看着我吃力的笑。我开始用温热的湿巾擦拭他的颈部和胸膛,他胸部的肌肉竟然颤抖了一下,我看到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泪。一朵枯萎的牵牛,就那样战栗着在我的手掌下接受了临终洗礼,我记得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只是每个细节都浸染了死亡的暗影。
我帮他从里到外换上崭新的僧衣,扶他面向西方侧卧,可他已经毫无气力,身体软得像一根芦苇。我脱了僧履上塌侧卧在他身后,让他的身体靠着我的,然后把两只手绕过他的胸膛,帮他双手合十。
“佛若,我问你的话你要认真回答。”我按照“临终方诀”行我的职责。
“汝今乐生何佛土也?”佛若应该回答‘我意乐生……佛世界’。
可是佛若沉默。
“汝愿生西方无量寿国否?”
佛若依旧沉默。
我低头看佛若,他躺在我怀里气息奄奄,忽然转头向我,脸上泛起一个莲花般粉红的笑意,说:“我愿沉入无止轮回。”
佛若,我一生中的第一份牵挂,舍我而去; 佛若,佛若,我一生中的第一份牵挂,舍涅盘而去; 佛若,佛若,佛若,我一生中的第一份牵挂,向轮回中去。
三 〖苦修僧佛印〗
1
我自向大千世界中去 我自向魔障中去 我自向远方去!
东山寺变成一抹小黑点的时候,我携一盏破盂和两袖清风在山风中笑!“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李白哪比我此时气魄?我真是万念皆空,无牵无挂!
怎么?只是佛若去时有一滴什么,留在在我心里,隐隐的痛。
那日佛若说“要沉入无止轮回”后,就带着莲华般粉红的笑容去了。那时我久久的抱着他,亲吻他光滑的鬓角,也许佛祖听到我说,只要他能回到我身边,我愿意舍弃一切修持,可惜佛若却已经无从知道了。
佛若还没有火化,我就向依止师宗济禀明要进行我的开示苦行。 “也好,佛若既已去了,徒留皮囊而已。你能明白这层,也算小有所得了。”宗济师父想了想问,“汝今欲去到何处?” “无从去!”对我来说大千世界处处可去处处皆不可去。 宗济师父捻着胡须思索多时,道“汝此行若不正得阿罗汉果,便坠无择地狱,汝当好自为之。”
2
无处可去,无处不可去。无从去。 走出东山寺已经两个时辰,仍然没走出白雪皑皑的群山荒林,沿途不见一人。 去哪里呢?这十七年都在寺中度过,出了寺,山还那么大,水那么长,要走到哪里才能看到真谛?得到开悟?我沿小路向山下走,定有条路可以走出群山,遇见世人。
日暮十分,眼见前面山下有一座小村子,我腹中饥饿正要快步走到村子里去化些斋饭,一名大汉忽然从路边站了出来,大喝一声:“你是何人?打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那大汉穿一身皮袄,披着麻布褡裢,脸上和身上晒的黝黑。我看他手里提了把镰刀,想来必是这附近的山民。 “拙僧东山寺来,往四方去。”我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度牒呢?”大汉一脸狐疑。 我连忙从怀中掏出度牒,呈给大汉看。 大汉见了我的度牒,才信了,说:“你在这等着,我拿了度牒去给我家里的看,再拿些干粮斋饭来与你。” 我连忙念着阿弥陀佛一个劲道谢,目送大汉拿着我的度牒走远了。
我开始站在路边等,后来坐在石头上等,再后来在路边打起座来,念了几遍《心经》和《楞严经》还不见那个施主回来。眼见日头偏西,把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山风凛冽,饥寒交迫,也不知道那施主出了什么事,竟仍不见返。我只好向山下村子走,希望可以找到他。
3
一直以为一个村子应该像一座寺庙一样,有围墙,或者至少有个大门、石碑说明这是个什么村。可实际上的村子是这样的,三三两两的居舍,住上那么几家人,在房顶升起炊烟。
走进村子的时候,有恶狗扑过来,凶狠的吠。一个清脆的声音喊过来,恶狗收了声,却躬着身子对我忿忿的。我巡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人穿兰色碎花的袄裤,个头比我矮了一头,头上盘了高高的发髻,黑眼睛斜斜的朝我瞄着。
我心里一悸,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女人?一切要小心才好 。
“你这和尚,来化斋的吗?”女人走过来问。 “是。” “度牒呢?”女人伸出手。 我把刚才下山路遇一男施主,如何取走度牒,如何不曾返的事告诉女施主。 “哼,你这呆子。人家骗了你的度牒,你还等他给你送斋饭,做梦!”女施主白了我一眼说:“最近持了度牒的假和尚多了,骗吃骗喝还处处作恶。有那度牒就可以免税,黑市上的度牒卖好几十两银子一个,真和尚都让假和尚打死了,你留着小命算是傻人有傻福!”
我早就想到度牒可能再也要不回来了,却没想到还有人会专门以抢度牒为营生,好在度牒乃身外之物。他人得了度牒也得不了佛果,参不透禅机,得来何用?
只是没了度牒,不知这位女施主还愿意不愿意施舍斋饭。正担忧间却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寺里也是香气弥漫的,那是檀香和佛香。女施主身上是另一种香气,似花香又不是花香。《佛说戒香经》里说,“诸香之中,唯有戒香而最上。”难道女施主因受戒而得香气?
“女施主身上是什么香?”我便虚心请教。
不料女施主勃然变色,二话不说就放狗来咬,恶狗凶猛,叼住我左脚踝拼命撕咬,眼见左临右舍的狗从四面八方聚过来,我一狠心,忍着疼右脚猛力一蹬,连狗带我的一块血肉被踢出了丈余外。
我拖着伤腿转身便跑,身后响起一片侮辱咒骂声。
4
我穿过雪地里一片干枯的玉米梗,见到了大路,路上有车辙,这一定是宗济师父所说的官道。 我躲在玉米梗丛中,莫名其妙的开始惧怕世人。这大千世界果真险恶丛生,处处魔障,苦不堪言。
左踝一直流血,我撕下被恶狗扯烂的裤腿,用这些布满血迹的破布条把伤口扎上,扎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再看时发现就连化斋的钵也丢了,真落得个一身清净。经历了这场变故,腹中倒不怎么饥饿了,头脑里却已经天旋地转。
我躺在玉米梗丛中几近昏厥,一会看到佛若闪闪的黑眸子和油灯下恬静的笑容,一会看到恶狗猩红的獠牙。睁开眼时已是深夜,一辆拉干包谷的牛车正经过我身边,吱扭着碾过雪地。我挣扎着爬起来,追上去悄悄上了牛车,然后用包谷把自己藏起来。包谷里稍微暖和一点,我便沉沉睡去。
恍惚间我身处无择地狱,周身有饿鬼啃噬,筋骨奇痛无比,腹中饥饿难耐,无奈喉小腹大,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原来已经是破晓十分,朝霞拨洒过来一轮金辉,像是已经到了西方无量佛国。我浑身燥热高烧,腹中饥饿难耐,就从身边取了一支玉米,大口咀嚼起来。玉米粒又干又硬,我吃的急拼命往下吞却难以下咽,一时间俨然就是地狱里喉小腹大的饿鬼。我知道我的身体十分虚弱,几乎要巡佛若而去了。
牛车停下来,有人发现了我。他们见我一身肮脏的僧衣,猥猥琐琐的躲在包谷堆里偷吃,就把我拖下地,横竖一顿拳脚后扬长而去。我发着高热,浑身巨痛,强忍着爬起来,向山里逃去。人何其可怕,我宁愿与山林野兽为伍,若能活着正得阿罗汉正果,我再来消灭这群妖魔孽障!
我向山林的最深处疾走,当时觉得只要能逃离人,就能逃离一切魔障。即便是饿死、冻死、病死,也不至伤心。密林里,我时而清醒,时而疯狂。清醒的时候,我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山洞,入口不到一人高,可里面相当开阔,横竖可行至十余步,我吃些树皮和干果,在溪边清洗发臭流浓的脚踝。疯狂的时候,我就看见佛若,看见饿鬼,看见佛陀,看见欢喜佛。
四 〖疯僧佛印〗
1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有一天我从魔鬼无休无止的梦魇中睁开双眼,发现青草长出来了,树叶也长出来了,溪水流得欢快了,水里有小鱼小虾了。
这是幻觉么?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分不清什么是清醒,什么是疯狂。障业丛生的森林是真?还是春意昂然的森林是真?我越是想明白眼前所发生所存在的事物,就越矛盾越困惑。
是春天了,只需要几天的暖风就可以把一山的绿色催醒。
这是一片远古的森林,白雪化了,就有松鼠和兔子出来寻找食物。我也可以找到一些野果充饥了,草根也可以吃,有一种草的根是香的,刚开始吃的时候很涩,回味却是甜的。还有一种草也是香的,可以驱蚊虫。我大量的收集这些香草和草根,堆放在洞里,用香草给自己堆了一个又香又软还防蚊虫的僧塌,草根晒干收集起来,静修的时候吃。我还发现一些蘑菇是无毒的,这些是在饥饿难耐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经验。
我知道远处有一片天然的浆果林,但是我瘸了一条腿,不方便去。
收集好食物,我就在我香草堆积的僧塌上打坐,静思。闭上眼,我听到小鸟唧唧喳喳的轻啼,听到山泉流过卵石,听到山风拂过树梢。我可以久久的听着它们,就像已经这样聆听了几百年。闭上眼,我问眼前出现的瑰丽奇景,这是一个有关天国的美梦么?没有回答,我仍然分不清什么是幻景什么是真实。
嘘?依稀听到有脚步声,是人的步履。我仿佛看见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走近又走过,忽然有人出现在洞口。
我睁开眼,洞口强烈的光线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玲珑有致的轮廓,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看到她头上包着长长的头帕,胸前银色的颈圈一晃一晃的闪着光。她站在那儿,被洞口的日光烘托得那么圣洁,就像一尊观自在菩萨的剪影。
她也看着我,我想她从没见过像我这样肮脏的瘸腿的,盘坐在杂草之上,双手合十瞠目结舌的和尚。她一言不发的走了。
又是幻像,一个那么真实的幻像!之后的几天我一闭上眼就看到那个站在洞口的人,我不断念着《心经》仍旧挥之不去。我冲出山洞,拖着残废的左腿疾走,被丛生的灌木撕烂了僧袍刮破了皮肤。我发现疼痛可以使我清醒,我看到山看到溪水看到溪水里我自己妖魔一样的倒影。
2
每年清明,生活在湘西南崇山峻岭中的苗人都要去山外的汉区赶场,用野味交换食盐以及其他生活用品。
那天又是清明,我随爷爷和阿爸阿妈去汉区赶场,经过一片茂密的森林,我可以闻到空气里淡淡的飘散着一种香气,那是一种我从没闻过的香气,不只是山里植物的气味,还有神秘而美丽的东西,我沿着那味道找到了一个山洞。
走进洞口,我呆住了,我看见一个男人端坐在墨绿的香蒿草上,他的周围撒满了黄色的白色的栀子花,晨雾弥漫进山洞,在他的周围悬浮。那人双手合十,望着我的黑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忧伤。
我为这个忧伤的人儿着了迷,在心里唱起了妙曼的情歌。可是阿爸在催了,我深深的望了那人儿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苗家女孩来说,集市上琳琅满目的的汉族商品每一样都那么新鲜有趣,可是我的心里装着那个山洞里忧郁的人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回寨子以后,我每天呆呆的望着大山,想着那个忧伤的人,想去找他,又怕是自己眼花了。有谁会住在深山的山洞里呢?
可是我必须去找他,他也许不是人类,也许是山神石神或者是看守山洞的精灵,可是一想到他忧郁的眼神,我心里就疼,他的眼神多像那只被阿爸射伤的小鹿!
“火各处可烧,水各处可流,山茶到处可开,爱情各处可到。”我们苗家的歌子里就是这么唱的——我的名字就叫山茶。
我离开寨子去找我忧伤的小鹿了。
我要为他唱最动听的歌子,为他摘最甜美的果子。要是他不爱我怎么办?不会的,小伙子们说我是山寨里最漂亮的姑娘,山林里最香的山茶花儿。
3
有时我觉得我越来越接近佛祖了,因为我看到无量佛国的金光四射,看到处处莲华。
可有时我觉得自己就要坠入无择地狱了,因为我看到魔障隐藏在放狗咬我的妇人身体里斜睨着黑眸子向我浅笑,看到魔障幻化为美好的人影站在洞口,每次看到她们我就有种奇怪的难以自持的感觉,我想做什么,可又不知道究竟想做什么。这种感觉使我疯狂,我用尖锐的指甲在自己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只有肉体的痛苦能另我的灵魂逃离纷扰。
我的病愈加严重了,可我必须继续修行,也许我离开悟只有一步。
一天,我面壁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口诵真经,忽然看到佛陀,他在石壁上也盘膝而坐,双手合十。
佛说:“法欲灭时……众魔比丘,命终之後,精神当堕无择地狱、五逆罪中,饿鬼畜生靡不经历,□河沙劫罪尽乃出,生在边国无三宝处……”
我知道这是佛祖假设佛灭时对圣者阿难口述的一篇经文,叫作《佛说法灭尽经》。 可是我却问:“当何名斯经?云何奉持?” 佛言:“阿难!此经名为法灭尽,宣告一切宜令分别,功德无量不可称计。”
我是阿难?我跳起来,我是阿难?我不是阿难! 佛祖也跳起来,指着我说你是释迦佛陀! 我是佛陀?我指着影子,那你是佛印!
混乱!世界瞬间一团漆黑。
4
快到山洞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全身都被淋湿了,可我一点也不冷。
走进山洞的时候,我呆住了,实在不敢相信他全身是血,昏倒在地上,是谁让我忧伤的小鹿受伤?狮子还是豺狼?
我把他拖上草塌的时候,感到他全身滚烫,我摘下头上的帕子接雨水来擦洗他血污的身体和滚烫的面庞。
擦掉了血污以后,我看到他的皮肤白皙,嘴唇像朗玛湖那么端正,鼻子像映日山的山梁。
我守在他身边,求山神让他早点醒过来。
5
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她俯视着我,离我那么近,她呼出的气有兰花般温暖的幽香,她的脸像莲花一样澄明洁净,她眼睛里还有一汪泪水,恍恍惚惚的映出我苍白虚弱的神情。
我还没看清楚这张美好的面孔,她扑过来抱起我的头,缀泣着亲吻我的额头和眼角,并且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也不想听懂。我靠在她柔软的胸怀里,吸着她身上暖暖的香气,也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死亡的感觉真好。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又看到她,她的笑容很甜,她举着一枚果子放到我唇边,可我没有生的欲念,也没有食的欲念,更没力气咀嚼。她又说了什么,我依旧听不懂。她把果子放进自己嘴里咀嚼了几下,再噙到我嘴边,果子的汁液很甜,她的唇很柔软。
6
他听不懂我说话,不过没关系,他活过来了,山神保佑了我的情郎,他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情。我担心他还不太清醒,即便是醒着的时候,也像沉浸在梦中。
可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变成山林里最快乐的百灵。总有一天我要回寨子去告诉阿爸阿妈,我爱上了大山里的精灵,我要带上我阿山茶的嫁妆,装点新郎的门庭。
7
我渐渐恢复了体力,可我不愿意从这个美梦中被佛陀唤醒。她采来很多甜美的浆果,还在我耳边唱听不懂的歌,那种美妙超过我所期待的天国。她是一切美好的化身,瀑布一样乌黑的长发,健康的肌肤,矫捷的身影,而我就像一只浑身疥疮的瘸腿蟾蜍。
我不知道已经到了夏天,一场大病使我的生命里有了一段不短的空白。
天气炎热的时候,她就扶我一起到不远处的水潭沐浴,她从容地迈进潭水,一丝不挂。她的身体充满了神奇,像山峦一样起伏又充满弹性,肌肤光滑得像一块暖玉,那些潭水从她的前后左右拥着她,层层叠叠。她脸上洋溢着圣洁的笑容。
可是我呼吸急促,心蓬蓬的跳起来,全身的血液像江河一样流淌!
魔由心生,我立即打坐,断妄念断妄念断妄念…… 佛说满足身体就是亵渎灵魂,圣人说美女有病,老,惰等几丑,美女还会变枯骨,美女还……
8
他已经不那么忧伤了,他身上的伤疤也渐渐愈合了,今天在水潭洗澡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睛里着了火,可是我心爱的雄狮仍然像受了伤。
难道山茶花不美?山茶花不香?
9
洞外是洒了一地的月光,间或有蟋蟀和知了的几声梦呓,洞里是一片漆黑。
她温热的身体像潮水一样压迫过来,我沉溺了。
我在我们的暴风雨中摸索,湿淋淋的世界,湿淋淋的她和我。我看见天国的金光万丈,我听到天国曼妙的乐声,我进入了佛的极乐还是魔障的虚幻境界?
10
《佛说秘密相经》中有一段是有关欢喜佛的:“作是观想时,即同一体性自身金刚杵,住于莲华上而作敬爱事。作是敬爱时,得成无上佛菩提果,或成金刚手等,或莲华部大菩萨,或余一切逾始多众。……如是诸大菩萨等,作是法时得妙快,乐无灭无尽。然于所作法中无所欲想,何以故?金刚手菩萨摩诃萨:以金刚杵破诸欲故。是故获得一切逾始多无上秘密莲花成就。”
金刚杵是什么,莲华是什么,什么是“一体性自身金刚杵,住于莲华上而作敬爱事”?什么是“以金刚杵破诸欲”?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破除了以前无法逾越的障碍,我终于得证金刚菩提正果。
11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洞口倾洒进来的时候,我正伏在他宽厚结实的胸膛上听他急促的心跳,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样的梦魇。
有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来偷吃洞口晾晒的野果,终于有机会为他烹制一顿喷香的野味。
12
我再醒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我已经得证金刚菩提正果。我所居住的洞穴变得金碧辉煌,石壁上我的影子俨然变成一尊佛像!我终于修得正果,我的佛若,我终于参破大千世界!
地上是什么?我低头看,满地猩红的血迹,寻着血迹走出洞口,暗红色的血越聚越多,是妖魔!妖魔手中握住一只兔并从它的腹中取出肚肠!我跨过去箍住妖魔的双肩,把牠的头用尽全力向石壁撞去。
“我曾经说过,若能活着正得阿罗汉正果,我再来消灭这群妖魔孽障!”仰天长啸后我再次昏厥。
这次醒来时没再看到她春花一样的笑脸,她躺在我脚边,已经脑浆迸裂不在人世。
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我该向那无择地狱中去。
我不想再问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象,一切法缘生缘灭,无常无我。
尾声
又到大雪纷飞的日子,宗济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曾经的妇人对他说:
你儿佛印,已于永乐三十五年湘西南密林中卒。
(本故事纯属虚构) ———————————————————————————— 佛印---我 东山寺-我师从的禅寺 宗济---我的依止师 宗泰---前知藏 佛若---我“相好” 宗彦---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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