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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多玛烈焰
1
我叫玛莉，像所有名不见经传的女人一样。
我姐姐叫傲珈，只有我在默念她的名字。
除此之外，你在任何经书和故事里都只能觎见我们模糊的侧影，你们无法说出那是谁。
耶和华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是寄居，是旅客。
所以我的父母在旷野中放牧，不断迁徙。
每隔几天，他们就要行走，为牛羊寻找草地。
帐篷支起他们的炊烟，每一片青草都是天堂。
母亲不算漂亮，不算聪慧，她的外貌和谈吐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除此以外，她还非常孤独。
荒野中的女人，需要用足够的智慧来学会感激，毕竟那是荒野中所能给予自己的最美好的情感。
父亲承担起繁重的工作，从二十只羊到五十只羊，从五十只羊到一百只羊，他所能给予母亲和未来的孩子的，是一双手和一副肩膀。
一百只羊变成二百只羊的时候，旷野上多了个姐姐。
二百只羊变成三百只羊的时候，旷野上多了个我。
我和姐姐在旷野出生。
我和姐姐为追逐一朵美丽的云霞在大平原无休无节的奔跑。
我和姐姐坐在草垫上呼哨天上的白云，看雪白的羊群。
我和姐姐采撷野花和蜂蜜，亲吻绿地和青草。
我和姐姐依偎在父亲母亲怀里，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看夏季旷野的天空，它总是完碧一样晴朗，那儿有热烈的、黯淡的、呱躁的，恬静的星星，高处的风吹得它们纷乱的眨起眼睛。
那时父亲说，神赐予你们叔公家的子嗣，像星星一样多。我们没有蒙恩，因此要靠自己的双手。
父亲说，我必使羊群增长到一千只、一万只！我必使我的女儿们和她们的母亲幸福的生活。
父亲决定向南迁徙，因为南方的草总比北方茂盛，土地也比北方更肥沃。
我们不断的南迁，青草越来越茂盛。
终于我们看到南方有一座城，富庶而安逸。
我的爱和恨，我一生的梦魇——所多玛。
2
父亲卖掉羊群，撕烂帐篷，指着冷冰冰的金子说，我必使你们在城中过上好日子。
母亲兴高采烈的拥抱父亲，与他接吻。
我抱着最后一只羔羊凄凄的哭了。
再见旷野！再见羊群！再见无拘无束的奔跑！再见十五年的青草和花香。
耶和华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是寄居，是旅客。
我们是不由自主的囚徒。
我们在所多玛城。
我们用冷冰冰的金子换来了石头房子。
我们用冷冰冰的金子换来没有补丁的衣服。
我们用冷冰冰的金子换来餐桌上的瓜果蔬菜。
在所多玛城，我们是有钱人、外乡人、有钱的外乡人。
我们受着所多玛人矛盾的礼遇，在不受欢迎中享受彬彬有礼。
对于所多玛人来说，我的父亲死板，母亲保守，姐姐不够热情，我更是毫无风情可言。
所多玛人不同，他们吟诗，唱歌，彼此拥抱亲吻，完全按照本能寻找幸福。
所多玛夜夜笙歌，男人和女人尽情欢乐。
所多玛人膜拜带给他们欢乐的酒神。
所多玛人在醉境里画出美妙的画，吟唱动人的诗歌，弹奏沸腾的音乐。
所多玛人围着篝火跳萨提儿舞，喝光所有的葡萄酒，彼此展示身体，与陌生人媾和。
所多玛热烈，空气里也燃烧欲望。
父亲，母亲，傲珈和我。我们仍就吃耶和华喜爱的无酵饼，穿灰色粗布的衣裳走过街市，像怪物一样被所多玛人凌辱和嘲笑。
所多玛没有野花，没有蜜蜂，没有羊群。
所多玛坚硬，寒冷。
3
自然状态下，我们会适应环境，寻找幸福。
所以两年后的我和傲珈已经习惯于像所多玛女人那样穿起漂亮的衣服，袅袅婷婷的走过所多玛长石铺陈的街道，在经过路边形形色色的男人们时忽略那些赞美和戏谑的口哨。
母亲把房子布置得清新别致一尘不染，房子前面的花园里她亲手栽种的牡丹雍容华贵争奇斗妍。
母亲的幸福是父亲、傲珈、我、我们的家园，缺一不可。
所多玛不再那么坚硬，寒冷。
我们开始生活。
父亲说过必使羊群增长到一千只、一万只。
他做到了，他与城中为官的经商，积攒的金子够买一万只绵羊了。
所多玛人背地里恨父亲，他们觉得父亲得了本来他们应得的份，并且不赞成他们的所为。
叔公派人来找父亲，对父亲说，所多玛是不洁的城，你要带妻女离开所多玛与叔公同住。
叔公住在迦南的旷野，是偏远穷苦之地。
我们住在充满音乐、美酒和幻想的所多玛。
我们不属于所多玛，但也不再属于旷野。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寄居，是旅客。还是不由自主的囚徒？
父亲买了五百只绵羊，请叔公的使者带回去送给叔公，却婉拒了叔公的要求。
使者离开后，父亲沉吟了很久。然后对母亲、傲珈和我说，你们不可与城中人交好以免沾染了罪恶自食恶果。
可是父亲说晚了，被雨淋过的衣服即便再晒干，也已经不是原先那件了。
傲珈已经是大姑娘，她聪明笃定，与城里其他女子比起来，有一种幽雅贞洁的气质。
追求她的男人经常在我家门口唱情歌，向阳台上抛撒玫瑰花。
有时有人借着月光从阳台爬上来，我就和姐姐一起把他推下去。
被拒绝的人从不生气，也许正是因为我们不象所多玛女人那么容易动情，他们才热衷于一次次美妙的试探。
因此所多玛的女人嫉恨傲珈，比所多玛的男人嫉恨父亲还要多。
傲珈从容的拒绝玫瑰和情诗，处处做得大方得体，她的心像父亲一样果敢执著。
可我更像母亲，或许我怕寂寞，或许我感怀第一次受到别人注意，收到第一份玫瑰的时候我就恋爱了。
4
保罗的名字没被任何人记录。
谁也不知道所多玛城里曾经有这样一个英俊倜傥才气纵横又温情脉脉的男人。
这个男人曾经以不属于所多玛的方式爱着一个外乡来的姑娘。
这个外乡来的姑娘不成熟，不美，没有大智慧。
姑娘的名字叫玛莉。
瞒着父母和傲珈，我与保罗幽会。
神作证，我并不想违背父亲的意志而爱上他，他属于所多玛，一个不洁的城。
可是和他幽会的时候时间总过得很快，离开他以后直到下一次见面前，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
和保罗出双入对的日子，让我看到了所多玛的热情和冷漠，所多玛的神和魔鬼。
所多玛人认为是爱皆不可遗弃，是神皆应赐予人幸福而不是带血的枷锁。
因为物质充足，所多玛充满爱欲。
因为欲无止境，所多玛充满绝望和残暴。
我们还没有能力在幸福中不迷失。
我们只有让身体在苦难里才能保持灵魂高贵。
所以神让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旷野，颠沛流离。
不由自主的旅客，犹如移动的囚徒。
神作证，我并不想违背父亲的意志而爱上保罗，他属于所多玛，一个颓靡的城。
可是当他凝望我的眼，我也渴望他亲吻我的唇。
当他的手抚摩我的身体，我也想像所多玛女人一样解开罗裙。
我爱与保罗散步在所多玛的黄昏，
我爱看保罗在所多玛的清晨为我采撷牡丹，
我爱听保罗在耳边念起所多玛冰与火一样的情诗，
我爱他在所多玛烈日炎炎的午后拨弄琴弦。
我也爱所多玛林立的店铺、美丽的衣裳、新鲜的蔬菜水果、精美的建筑、迷人的花圃。
5
母亲和傲珈像往常一样午睡，我想出门与保罗幽会。
父亲忽然回来，还带来两名客人。
他们风尘仆仆，穿着灰色的麻衣，鞋子上沾满泥土，胡子上满是灰尘。
他们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
母亲和傲珈也欢喜的迎出来，我们家里从没接待过客人。
父亲让母亲用新鲜的面粉烙无酵饼，还准备了丰盛的酒席。
父亲让傲珈和我打来洗脚水为远方来的客人洗脚。
父亲亲自整理了他和母亲的房间让给客人留宿。
可是晚餐还没吃完，门口就聚拢了很多人。
所多玛人很愤怒。
因为两个外来人扑灭了所多玛人酒神节的篝火，预言所多玛人将永不得快乐。
所多玛所有嫉恨父亲财富的男人，所有嫉恨傲珈美丽的女人，也是被扑灭狂欢篝火的人，在门外吵嚷着要父亲交出两名远方来的客人。
父亲走出去说，我有两个女儿，都是处女，我还有很多金子，如果你们要都可以拿去随意处置。但是你们必不可侵扰我的客人。
是什么让父亲如此？他竟然献出所有自己最珍爱的以求两个速不相识的客人平安！
门外的男人和女人喊，既然这样，把傲珈交出来随我们处置！
傲珈从我身边站出来，没有恐惧，袅袅亭亭的走到屋外。
血红色的夕阳在傲珈全身涂上无可避免的命运之彩，晚风轻扬起她的发梢，使她看起来高贵、不可侵犯。
那一刻傲珈的形象在我心里凝聚成一种恒久抹杀不去的悲壮，面对不幸我居然欲哭反笑。
我看到女人们向傲珈丢石块儿，吐口水，男人们撕扯她的衣服，以至她的乳房裸露，衣不覆体。
我和母亲挣脱父亲的阻拦冲进人群，可傲珈已经被人群覆盖，一切都晚了。
等沸腾的人群安静下来，我看见傲珈头发散乱，额角鼻子和嘴角都流血，浸红了胸前和小腹裸露的肌肤和周身仅存的布缕。
她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没有哭，嘴角带着嘲笑。
既然不幸是不可避免的，除了笑，还有什么更高明的。
父亲和两个远方来的客人走进人群，把傲珈扶回来，闭上房门。
父亲是虔诚的信徒，此刻他服从神的安排，做了神认为对的事。
不要审判人，免得你们被审判。
远方来的客人说所多玛城将要毁灭，你带着你的妻子和女儿离开所多玛，向山上跑，不要回头。
6
我多想与保罗一起在所多玛的黄昏中散步，
我多想看保罗在所多玛的清晨为我采撷牡丹，
我多想听保罗在耳边念起所多玛火一样的情诗，
我多想陪他在所多玛烈日炎炎的午后拨弄琴弦！
两个远方来的客人有些不耐烦，一个客人拉着父亲，父亲拉着母亲，母亲拉着傲珈，傲珈拉着我的左手，另一个客人拖着我的右手！
我们正在离开所多玛。
离开所多玛精美的建筑，离开音乐和葡萄酒，离开平坦的街道，离开我飘着花香的房间，窗外美丽的花圃。
我正在离开保罗。
保罗还在橡树下等他的玛莉。
身后震耳欲聋的响声，所多玛怎么了？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以主的名义，你们不要回头，一直到山上去。
我们怎么能不回头？所多玛已经成为我们的一部分，父亲经营的产业，母亲布置的家，我的爱傲珈的恨。我们怎能不回头？
母亲回头遥望所多玛，那儿曾经有一幢精美的建筑，门前有一大片牡丹花圃，埃及式的餐桌上有绣满花的桌布，丈夫和女儿津津有味的品尝她做的无酵饼，晚风吹起窗帘，月牙儿挂在树梢……
滚烫的浓盐溶浆扑在母亲身上，母亲瞬间被灌注成一根盐柱！
父亲，傲珈和我，继续向山上跑，奉主耶和华之名，向命运为仆。
命运。
命运又一次把我从我所爱的所不舍的剜离出来。
我为不愿意离开旷野而凄凄而泣的时候，父亲却带我走进所多玛。
我失去了蓝天碧草，不能再自由自在奔跑。
我为不愿意离开所多玛而欲哭无泪的时候，命运又把我抛向荒野。
我失去母亲，失去恋人，失去了家园。傲珈失去了贞洁。
从此父亲傲珈和我，再不愿客居其他城市，我们在旷野和山洞里等待旅途的终点。
耶和华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是寄居，是旅客。
我们是被放牧的羊群，不由自主的囚徒。
告诉我 先知
关于死海里的石头
关于天使的声音 和
万劫不复的毁灭
告诉我 先知
我的名字
我母亲的名字
我姐姐的名字
我爱人的名字
灰烬和石块下所有尸骸的名字
我埋葬了的青春的名字
告诉我 先知
告诉我命运的秘密
告诉我死亡的秘密
告诉我羊群如何看透自己的心
2003-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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