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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村的故事
树村坐落在北京西北角，是毗邻上地信息产业基地的一块方圆5、6公里的地区的泛称。
上地信息产业基地是IT行业产业聚集区，除了全国知名的联想、方正、时代、用友等大公司，还生存着数不尽的外企、民营私营公司企业。由于距离市区比较远，白天上地街道非常清净，可是一到上下班高峰期，就会有穿戴整齐的白领男女鱼贯而出，有的赶班车，有的自驾车，有的坐出租车，当然也不乏挤公共汽车的，林立秀混迹于他们中间，多少显得有点不协调。
树村这几年已经小有名声，原因是他一度成为混在北京的“音乐人”、“诗人”聚集的场所。因为几只乐队从这里迈出了他们的第一步，又有更多的摇滚乐手从全国各地聚集到树村。在树村乃至附近的东北旺一带总能看到长发飘飘肩背吉他的年轻人，他们日子过得很苦，常常有这顿没下顿，他们物质上的苦日子是众所周知的，而精神上似乎无比欢快又相亲相爱（也许只因为没有面包），有人称这个就是“乌托邦”。
可是还有一些人悄悄的住在树村，她们从老家来北京“发展”，她们一无所长。她们是这个城市的女打工者，在广东叫外来妹。在北京，她们还没有被重视到冠以某种特定称谓的程度。林立秀就是这样的女打工者。
上地的公司企业里，需要博士、研究生、本科生、海归派，也需要初中生、需要临时工。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说起来有点冷酷——物尽其用。何况雇佣初中毕业生和外地临时工不但可以节省工资费用，还可以节省可观的一笔保险费。
于是就有了林立秀和林立秀们往返于树村和上地之间，穿梭于“白领”和“无领”之间。
一
1
五年前林立秀从山东老家来北京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小姐妹，她们和她一样，初中毕业后，只上过3个月的乡办职业中专。父母花钱供女孩上学，如果什么名堂也没搞出来（没在大城市工作过）就嫁人，就是一种亏本，所以她们要去大城市磨练磨练。
一个村上的人，多少也沾点亲戚，她们三个在血缘上勉强也算得上姐妹，北京还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姑姑，在上地一家保洁公司做保洁。姑姑说过北京有个树村，挨着上地开发区，有相当便宜的房子出租，相当“多”的就业机会。
于是林立秀她们从火车站出来就直奔树村住下了，这里是一个个院落，每个院落都有七八间平房出租。一间平房一个月租金180元，三个人一人合60元，平均到每天才2元。房间只有八平米，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推拉沙发，三个人勉强能睡。
房子还算便宜，可是就业机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村上除了每天吱里哇啦搞音乐的乐手对她们没有威胁以外，林立秀有种很拥挤的感觉，毕竟这里还住着上百个与她一样来打工挣钱的人，上地那边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在树村都能引起一阵骚乱和憧憬。
2
树村的乐手和这些打工妹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他们分别是生活在世界两极的人，又偏偏成为邻居。
乐手们可以忽视物质上的得失，追求精神上的单纯快乐，他们几乎有饭同吃有钱同花。
而对于打工者来说，她们之中的大多数终归是要回老家的，那时钱就是衡量成败得失的唯一标准。
他们在骨子里无法相互理解，却以彼此为乐。这也是一种消遣，带着自己的眼光，他们彼此观察。
这些乐手身边不乏漂亮的女孩，很多是在校女大学生。其实乐手敏感的气质和清贫的生活很容易使这些女孩自以为爱上了他们，想介入他们的生活，想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起来。
可这些对林立秀没用，她对乐手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实际上他们的妆扮和举动刺激她的感官，使她感觉所有的神经都很不协调。每次穿过他们视线的枪林弹雨时，她的脸都会唰的红起来。走过他们以后，她总觉得他们在背后嘲笑她。这真另人绝望，林立秀恨不得马上老去，从而拥有一副老妪般的苍白面孔。
林立秀身高只有一米五二，身材瘦小，虽然已经十七岁，看起来就像一个十三四岁尚未发育的小丫头。她的脸和她的身体一样，又瘦又干瘪，离丑只差一步，更谈不上美了。由于自身的条件不好，她根本没做什么关于爱情的假想，每次一想到恋爱就油然而生一种忿忿的情绪。像她这样的女孩根本不属于爱情，她不美，但是没有笨到沦于愚蠢的幻想。她要挣钱，带着从北京挣到的钱回山东老家，那么至少她还可以赢得赞赏。
3
上地的公司企业大多数是信息产业，最常见的工种包括电脑配件组装流水线、信息整理工作、录入工作，这些都需要具备一定的电脑常识。当然也有保洁工作，林立秀是不屑于做的，毕竟她在老家念初中的时候是一等一的好学生，做这样的工作会让老家的人瞧不起。
林立秀和两个姐妹去过好几家公司面试过，她不懂电脑不会打字，说话脸红还吞吞吐吐，初来北京也没有工作经验，再加上个子又小，经常被人怀疑她的年龄。和林立秀一起来的赵丽华要好一些，她长得好看，个子也高，在面试的时候不卑不亢，有问有答。虽然也一样不懂电脑，她还是被一家有名的电脑生产厂家录取了，在流水线上插装电路板。
当晚林立秀第一次失眠了，她没想到赵丽华会比她先找到工作。在老家她一直是最优秀的，可是现在，因为赵丽华长得美，不自卑，她得到了那份工作。林立秀怎么也不甘心，一定还有其它方法，超越赵丽华。
第二天早上，林立秀打电话向家里要钱学WINDOWS和五笔录入，老父亲说你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林立秀说你只管把钱给我，就这一次，以后一定会加倍还你。
于是林立秀每天去清河的一个电脑培训班学电脑，这个培训班承诺学生说可以推荐就业机会，择优录取。赵秀华边学边和其他学生一样，经常穿梭于老师办公室和教室之间，只为和老师打好关系，在推荐就业的时候争取优先照顾。
第一次推荐就业时，林立秀打字速度已经在每分钟120汉字了，可是她才学了不到一个月，WINDOWS还没有学完。林立秀在这段时间的师生公关还是卓有成效的，当有一家公司要招聘一名打字员的时候，老师在三百名学生里选中了林立秀和另外一个女孩去应聘。
去面试的路上，那女孩问林立秀打字速度是多少，林立秀告诉她是120，再问她是多少，她没回答。
她们去应聘的那家公司准备出一台电脑，当场测试打字速度。那女孩一分钟只录入了76字，林立秀是115字。女孩先走进人事部经理室，林立秀在外面信心十足的等。
十分钟后，女孩出来了，瞟了林立秀一眼说该你了。
当林立秀走进经理办公室的时候，那个系着领带的男人礼貌的说对不起，你的录入速度很好，但是听说你还没有完成WINDOWS的学习，等以后学好了WINDOWS，再看我们有没有合作的机会吧。
林立秀第一次见识了卑鄙的手腕，不过这手腕很低略，因为最终那个告密的女孩也没能被录取。
4
已经夜里快十一点了，院子里还有人就着房间的灯光铿锵有力的洗着衣服，旁边的院子有人在弹电吉他，虽然音量已经压到很底，可还是让林立秀感到烦躁。
又一个月过去了，林立秀和赵秀华还没找到工作。眼看存折里的存款只剩下两位数，赵秀华已经决定回家种地。林立秀感到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的压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赵丽华就着台灯小心奕奕的抠拇指和食指上的茧子，挤眉弄眼着说与其像她这样每天插几千个电路板，真还不如回家种地清闲。
林立秀和赵秀华瞪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一个已经找到工作，一个决定回家种地，林立秀为自己悬而未决的命运心惊胆战无法成眠。她一直清醒着，直到听见隔壁的乐手们在排挡蹭吃蹭喝回来，想象着他们摇摇晃晃无忧无虑的样子，才忿忿的睡去。
5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赵秀华收拾完行李就去公共浴室洗澡去了。火车票已经买到手，晚上20：40的。到这时候她一点没有失落，反而觉得很轻松，其实回家种地也没什么。地，总是要有人种的。
林立秀坐在屋子里正百无聊赖，忽然听见房东在院子里大喊：“赵秀华电话！赵秀华？在不在？”
“我接我接！”林立秀小跑着去房东屋里接电话，可能是老家打来问秀华什么时候到家的。
“你好，是赵秀华吗？”电话那头是很斯文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她不在，您什么事找她？”林立秀站直身子，用同样的口吻回答。
“我们收到过她一份简历，请帮忙转告她务必尽快来公司面试。”女人的口气很坚决。
“好，请问您招聘的是什么职位，您公司在哪？”
“录入员，上地七街16号455房间，谢谢你。”
“不客气，再见！”
林立秀回到房间重新打水洗了洗脸，手忙脚乱的换了套衣服就出门了。她失魂落魄的经过胡同口几个蹲着侃山的乐手，居然没有脸红。
林立秀在门卫的监督下登记后走进上地七街16号，旋转门里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她很容易就找到电梯，按下了4层。在电梯升高的瞬间她感到一种失重的晕眩，同时还有一种做坏人的快感。她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笑了笑，自己还是那么丑，不过还不笨。
一分钟后她已经站在一群求职者中间，排队等着测试录入速度。这次林立秀没感觉到紧张，直觉告诉她这次她一定能得到这份工作，她的心仍旧砰砰的跳，可这次是因为激动。
林立秀的打字速度是相当快的，其他人每分钟只能录入70-80字，她是105字。所以见负责招聘临时工的小姐的时候，她信心十足。
负责招聘的小姐说他们公司是做数据加工的，也就是说接到了一个项目后就需要大批录入员做录入工作，一个项目结束了，录入员就只好回家等着下一个项目进来，项目少的时候，就只有少数比较优秀的录入员能不间断的工作。现在就有一个项目进来，急需录入员，如果没什么问题希望林立秀第二天就开始工作。
林立秀从上地七街16号走出来的时候，还觉得像是做了个梦。第二天她就要上班了，在这个叫做北京的城市，中国的首都、心脏。
回树村的路上，林立秀除了为自己找到一份比赵丽华更好的工作而高兴以外，一直在考虑见到赵秀华以后该不该告诉她这件事，如果告诉的话该怎么说。
回到小平房的时候，赵秀华已经做完午饭，等着林立秀回来一起吃。林立秀见到赵秀华后第一句话就说：“上午接了个电话，有个公司叫你下午两点去面试，谢天谢地我急着赶回来告诉你，还没耽误你。”
赵秀华先是一脸惊奇，然后跳起来翻乱了箱子找出衣服，边换边唠叨着你越是追求什么越是得不着，你要放弃的时候它就会来找你之类的话。
林立秀坐在床边听着这些话，心里一阵阵的感觉内疚，可是她又想到赵秀华背着她去投了简历，也是违背了当初她们的约定，那时她们说好共同进退的。
当赵秀华赶到上地七街16号的时候，他们的名额已经招满了。
晚上的送行饭是林立秀请赵秀华吃的。毕竟这是唯一的补偿她的方法了，好在她本来就已经决定回老家种地，这样的一次希望和失望也算不了什么，林立秀想。
既然连姐妹也出卖了，林立秀觉得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再也不需要顾及什么，送赵秀华上火车的时候，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二
1
林立秀每天骑一辆从旧货市场淘来的24飞鸽女车上下班，她故意比那些白领来的早一点，走的晚一点，因为她怎么都觉得自己融合不到他们中间去，事实上他们也并不想融合林立秀。他们很友好，在走廊里遇到会礼貌的点点头笑一笑，但是工作以外他们从不和她多说话，好象认定他们说的话，她一定不懂。
虽然他们同在一间大厦里工作，虽然她也每天对着电脑吹着冷气，但她仍然不过是个“工人”。这个词以前林立秀没有想到，中文里的“电脑录入员”和“工人”没多大关系，但后来林立秀听到香港老板和业务人员向客户介绍数据加工过程的时候，常常指着她们说“the workers”如何如何。之后林立秀意识到她和他们不一样，但似乎和她们也不一样。
林立秀悲哀的发现其实公司把要求录入员的标准降得非常低，录入员只需要每天输入足够多的汉字，并且尽量的少出错就可以了，他们甚至想不到录入员也是心智健全的人。他们如果哪天发现有录入员说了句完整的而且有点哲理的话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谈论着：你瞧，她们并不笨，其实她们挺聪明的！猛得听起来像是夸奖，可林立秀觉得这是天大的讽刺。
开始林立秀和其他录入员一样几乎是隐形的，每个项目都有个领班直接向项目经理负责，录入员根本没有表现自己的机会。后来公司接了一批美国国家图书馆英文论文的录入项目，项目经理到录入员中间去调查有多少人可以录入英文，当时只有林立秀鼓起勇气大声回答说我可以。后来这个项目还是流产了，其实谁都知道每个汉字录入员都可以录入英文的，只是因为完全的照葫芦画瓢准确率无法保证，后面的环节还会需要大量的人和时间进行复查，这样成本就会超支。
白领们不大相信竟然有个录入员可以录入英文，可这件事被当作善意的玩笑在茶余饭后散布开了，就连总经理也听说有这么个林立秀。
2
林立秀被人笑话惯了，这时候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是机会做点什么。
像林立秀这样的录入快手早就想把计时工资改成计件的，总经理也有这个打算，但是因为这样做要增加一份统计的工作量也就迟迟没有动手。
有时候人被大家注意到并且当作笑柄了，做起事来反而没有顾忌。
林立秀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位于大厅中间的玻璃房子，坐在总经理对面说出计时工资改成计件的提议，并且告诉总经理改成计件以后作业速度会比现在提高很多而且阐述了多劳多得的道理。这些总经理当然都是明白的，他只是饶有兴味的看着林立秀认真的样子，然后说你的建议很好，公司会考虑。
一个月后公司真的把计时工资改成计件工资了，下一个项目进来的时候，林立秀还当上了项目的领班。她手下有几十个录入员归她管理。她不再需要亲自录入，只需要解决一些简单的电脑故障和做少量的品质检验，剩下的工作就是管理人。
几十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并不好管理，尤其有几个比林立秀的年龄大资历深的女孩，显然对这个刚来公司没多久，又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林立秀不怎么服气。林立秀安排她们加班，她们推说家里有事，安排她们录入，她们偏要校对。有一次甚至当着其他录入员的面和林立秀吵了一架。
于是林立秀当场给总经理拨了个电话，说有两个员工必须开除，原因是不服从管理。总经理说她们的问题让她们回公司人事部解决，现场的工作照常。
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了，那两个录入员被调到了其他组，其实对于总经理来说，辞退一两个人完全不值得考虑，只是他不想让林立秀自我感觉太好。虽然这两个人没被真的辞退，可自从那次以后，没人敢不服从她的安排了，毕竟找个工作着实不容易。
发了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林立秀就去动物园的服装批发市场买了很多衣服，但衣服穿在她身上总是松松垮垮不是那么合适，她还穿起松糕鞋来弥补身高的不足，可是鞋跟的高度和她本人的比例一旦失调，更让人感觉滑稽。但林立秀感觉自己比以前好多了，下班时再遇到那些蹲坐在路边的乐手也不再脸红，有时候甚至还和他们随便说上几句，于是他们好象也不那么讨厌了。
林立秀仍然每天往返于树村和上地之间，白天她觉得自己融不进白领的圈子，晚上也不能像乐手那样无忧无虑，就连来打工的小姐妹，她也觉得她和她们有了距离。忙的时候，林立秀的工资已经拿到一个月2000元。可是林立秀也不怎么高兴，前途总是一片混沌。像林立秀这样来京打工的女孩如果不能找个北京的男人嫁了，最后就一定要回老家的，林立秀不觉得自己能找个这样的人嫁出去，所以最重要的是挣钱，挣够了钱再回家，可是这双敲键盘的手，再不愿去种地了。
3
五年过去了，赵秀华早已经嫁人，连儿子也会说话了。
就连插装电路板的赵丽华也回老家准备嫁人了。
林立秀仍然是录入员领班，但她总可以独当一面，实际上有些项目必须由她的组接手，其他组长已经处理不了。
当一个人的能力达到了某一层次，她的前途就取决于领导的管理态度，强硬的领导会选择削弱她，软弱的领导会选择渐渐的依赖她。
林立秀的错误在于高估了自己的作用，所以当人事部派了一个副组长到她的组的时候，她选择和人事部强硬的对抗。她的理由是有个人在旁边会有意见分歧，没办法工作，况且现在她有足够的能力处理所有的事物。
人事部当然不买帐，公司要不断培养新人，以免被老人有所牵制。人事部说你林立秀不但要接受这个副组长，还要对她进行培训。
林立秀婉转的提出有另一家数据加工公司正打算把她挖走，没想到人事部痛快的同意了她的请辞。
三
现在回忆起来北京这五年间的那些事，林立秀总觉得非常走运。
只在一个月前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也不是。
树村的乐手走了一拨又一拨，他们几乎是有钱共花的，往往是靠新来的乐队输送新鲜血液，现在来树村的乐手少了，原来的乐手也渐渐支持不下去，等到手里的钱花光了就只好撤离树村。来北京打工的人也是一批又一批来了又走，大部分是没找到工作垂头丧气的回家种地了，也有一些像林立秀一样找到了工作，自认为混的不错的，可是到最后还是要回家，种地或者其他。
前几天林立秀的一个老乡介绍了个男朋友给他，是从山东农村考到北大的物理学博士，现在留校当助教。老乡说这个人除了深度近视和说话结巴以外，就是有点腰椎间盘突出，其他也没什么不好。最好的一点是他已经有了北京市正式户口和稳定的工作，能分房。
林立秀对着镜子左右看看自己，自己的样子还是那么丑，不过似乎还不算太笨，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除了还是个处女之外已经一无所有。
现在，这个处女的身份是唯一的卖点了。
（完）
03-8-16
659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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